「政治四象限」的普遍興起,代表著一種彌漫在互聯網上的「思考之懶惰」:失去瞭嚴肅性的政治成為瞭一群大齡兒童手中的繡球。對他們而言,面對「政治」這個比香煙與檳榔更能帶來快感的遊戲,他們迫不及待地在其中尋找著刺激。然而,「認真的思考」對他們而言是不必要的勞苦,德國社民黨的誕生史與俄羅斯內戰的具體歷程對他們而言過於枯燥;與之相比,把數千年的政治史、億萬人的野心,血淚與悲苦通通塞進這個隻有四個格子的棋盤中,才算得上帶勁兒!你是波波、我是托派、他是民社,一群蠢蛋玩得不亦樂乎,還把孩子王拱上瞭凱撒的寶座。

事實上,政治遊戲的興起,也許標志著從2020年以來盛極一時的「哲學遊戲」的衰落,當年紅極一時的網絡哲學傢們、像是一群不入流的德魯依、裝腔作勢地玩弄著那些他們根本不懂的咒語,最終創造出瞭未明子這個網哲王;然而孩子們是喜新厭舊的,他們想要新遊戲瞭,就看準瞭政治、準備對它下手瞭。然而,政治與哲學不同。一個國傢可以沒有哲學,哲學系裡全是屍位素餐的混蛋,並不會弄得這個國傢餓殍遍野;但倘若政治探討的空間被一群不負責任的孩子污染,當這一代中國人在不久的將來為自己的利益挺身而出之時,還不得不將大腦之中關於25種威權主義意識形態的垃圾清除去,那麼這群孩子們便是敗類,而那個孩子王中應當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中、任此後世代仇恨的目光審判、任應隻受苦的人分食他肥膩的肝。

因此,本文的責任也便是在這一切慘劇發生之前,打打這群孩子們的屁股,把這些即將被填入他們乃至其他人腦中的垃圾找出來,堆成一堆,付之一炬。這一堆垃圾,也就是所謂「娛樂化的政治」,需要經受一點批判之火瞭;而這群聒噪的孩子,也該感受一下「真實政治」凜冽的寒風。而這篇,就讓我們先從「政治四象限」開始。

一.「什麼是政治?」:一個不能輕言回答的問題

我們在這個人的一系列視頻之中看到瞭一個「愚蠢者的膽大包天」:一個自稱是初學者(這幾個字是他僅有的自知之明)居然敢議「什麼是政治?」,還要生產出某種「嚴密的教程」,甚至還給這種教程貼上「不外傳」的金色標簽,讓孩子們到外網上尋找聖杯去。

換言之,這種「學科的元問題」既然值得每一個人,包括每一個像他這樣子的初學者去認真思考,但是卻不應該被「規制」到一個清晰的答案上:我認為,這就是政治!

例如,我們說施米特在《政治的概念》中給出瞭他對政治的定義:政治就是劃分敵我,就是非此即彼的鬥爭。同樣,在《政治學的思維方式》中,作者則說「政治是一群人尋求合作共贏的過程」。這兩種觀念彼此差異巨大,以至於彼此皆有可取之處。兩個人都非常明智的給出瞭模糊的描述,並試圖讓這樣的描述擬和更多的歷史現實。

然而,「四象限」的問題是什麼呢?他是否也是一個這樣謙卑的定義之下,一個能夠補足我們事業的思維框架呢?

我想,這個框架恐怕隻適用於那些對於18世紀之前人類歷史一無所知的人。因為左右之分,不管是在經濟上還是在政治,都誕生於18世紀。準確的來說,政治上的左右誕生於法國大革命之中的激進派與保守派的議席位置;而經濟上的左右也隻能說誕生於亞當·斯密之後(當然,精神源頭可以追溯到洛克)。換言之,這個極具時代性的框架,會遮蔽我們理解人類上千年的政治史。

我們不妨用一個簡單的問題來質問孩子王:羅馬共和國中的格拉古兄弟是左是右?西漢末年建立新朝的王莽到底是左是右?威尼斯城中主張推翻貴族寡頭制的民主派是左是右?成吉思汗是否是個威權左翼呢?

這個問題,至少在歐洲古典歷史領域,芬利在《古代經濟》與《古代社會的政治》中給出過清晰的答案:現代意義上的經濟學根本不適用於希臘羅馬的古典社會;古代政治之中的民主與僭主也沒法對應到現代政治中的民主與專制。因此,想搞羅馬帝國時代的計量經濟學研究的學者、想在古典社會中找意識形態的學者,都省省吧!多研究研究古典社會的人是怎麼理解自身的,也許那些范疇更好用一些。

我們再具體聊一個更小的問題上。凱撒是否是一個威權左翼。他推行鐵腕政治、鎮壓支持共和政體的元老、取締羅馬公民的自由;同時推行積極的基礎設施建設與再分配政策,給退伍的老兵分配田地、給羅馬的平民發糧食……於是孩子們打瞭他丟掉瞭那個棋盤的左上角,就坐在斯大林與波爾佈特的旁邊。然而,這樣的行為可謂是昏聵!凱撒與20世紀的共產主義者在追求完全不同的目標、在完全不同的政治生態之中,玩著完全不同的遊戲。但是為瞭那個神聖的棋盤「永遠正確」,隻得讓凱撒屈尊俯就,做斯大林的鄰居。

你自然可以嘗試退避到你自己還算熟悉的區域(畢竟你恐怕不像我這麼瞭解古典社會),說「我們都是現代人,所以這個框架能夠讓現代人用就好瞭!」

然而,這樣的反駁是無力的。首先,一個隻適用於二百年歷史的粗糙框架是沒有資格「政治的本質」的;其次,如果一個人大聲談論著「把幾千年政治史的經驗燒掉,讓我們看看今天」,那我建議這個人忘掉昨天的一切,在早上七點醒來後嘗試學習爬行,這樣的話把世界區分為上和下的話,似乎也無妨。

換言之,「如何理解政治」甚至「如何理解政治的本質」,這樣的問題搖到歷史經驗中去探問。對於一個坦誠的思考者而言,幾個小小的反例就可以擊碎一個「意識形態的龐然大物」;與之相對,倘若我們在史料之中偶然發現瞭一個獨特的政治運轉模式:哥薩克人的無政府組織、斯巴達的軍事種姓制、中國遊牧民統治者的「行官」制度、希臘羅馬人的「euergetism」式的道德性再分配……都會讓我們更加理解政治這個遊戲是多麼復雜多樣。

二.左右劃分是否有效?

在政治辯論之中左右是一個好用的標簽,但是對於一個嚴肅的思考者或者真實的行動者,左右是具有遮蔽性的存在。

我們從一句精妙的廢話開始「左人無限可分、右人無限縫合」。這句話的扯蛋之處,恰恰在於左右的劃分本身(且不說激進的所謂右翼,或者馬克裡拉所說的「救贖派的保守主義」,根本就不會與溫和的自由主義者妥協;社會民主主義的左翼也一直以寬容與合作精神著稱)。

一言以蔽之,右翼是一個垃圾桶概念、或者所謂的殘差項:它們是被左翼辯證地反向定義出來的。換言之,「左翼」有一個源頭,而「右翼」是其他一切政治聲音:穆斯林兄弟會、印度人民黨、德國基民盟、日本的昭和維新之會與美國的茶黨,都僅僅是因為「不是左翼」而被定義成瞭「右翼」,而這群「右翼的同胞們」聚在,一起恐怕會彼此廝殺到最後一個人。

所以我們這裡就看到「左右劃分的貧困」之所在瞭:四象限棋盤的某一個角落,堆滿瞭一群彼此完全不同的存在,而拿著這個棋盤就敢指點江山的孩子,會天真地以為這群人是類似的。他們忘瞭一個簡單的語義問題:保守/reaction這個詞是一個動詞,他並沒有告訴我們「要保守些什麼」,究竟是德意志純潔的雅利安民族、還是真主的旨意、還是跨國基本的錢袋子、還是日益失業的美國工人。他沒有告訴我們,隻是丟給我們一個棋盤,然後對我們:孩子們!聊政治吧!

當然,也許你會反駁:你說的這些都是文化現象,經濟左右與政治左右與文化現象無關啊!確實,對於拿著厚黑學、宮鬥劇與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將一句咒語來理解一切的人來說,政治文化確實不重要。那你們就需要解釋一下,為什麼埃及穆斯林兄弟會與德國社會民主黨在參政之後有如此不同的舉動:在組建政府之前(前者是在2011年,後者是一戰之後),他們同樣是反對維權的民主派政黨;同樣植根於中下層民眾,發展出瞭非常完善的內部社會互助組織。然而,後者上臺之後成為瞭魏瑪德國民主的捍衛者;而前者上臺之後,則匆匆要求建立伊斯蘭教法,試圖消滅國內的自由派。所以,我不妨代表大傢問孩子王一個天真的問題:為什麼政治左經濟左的民主左翼做出瞭不同的行為呢?是這個世界出問題瞭嗎?

在深入一步想:孩子王的四象限理論恐怕也不是什麼「空持腦中白板的英文」坐在嬰兒車上演一出來的神聖理論,他也一樣需要某種經驗來源,好把每一個向下分成25種。隻不過這種精巧的結構實質上來源於經驗的嚴重不足:他恐怕不瞭解印人黨,不瞭解印度教與國大黨世俗主義之間的沖突、對阿根廷政治的瞭解僅限於波打斯坦主義、而完全不知道什麼是庇隆主義、什麼是激進黨、什麼是統一派與聯邦派、對韓國的瞭解僅限於一個拿著電話的將軍罵著一個光頭政變,而完全不瞭解什麼是維新體制、財閥集團在韓國民主化之中發生瞭怎樣的嬗變………這種種種種的無知,導致他能夠做出一個輝煌的、用沙子與木棍堆成的體系;並俘獲那些涉世未深還沒有來得及思考的孩子,加入這場蠢蛋的永恒狂歡。

因此,一個拿著「四象限模型」研究問題的思考者,會被這個模型拖入「珠寶進垃圾出」的可悲境地;而已拿著「四象限模型」擇選同志的政治行動者,恐怕會在參與政治的第二天就死無葬身之地。

三.一點小小的建議

因此,在最後如果問我能給這群孩子們提什麼建議,那大概就是一個詞:經驗主義

當你想瞭解韓國政治的時候,重要的不是試圖把韓國現存的幾個政黨歸入威權左翼或者自由右翼,而是去閱讀韓國的政治史,並思考幾個問題:

韓國政壇上的政治勢力有哪些?他們在追求什麼目標?這些目標形成的外部與內部環境是什麼?

最終,我們會發現,每一個具體的國傢、時期或者文化共同體之中,我們最好都用那個具體的情況來思考。屆時我們會發現,阿根廷的左翼政黨正義黨、德國社會民主黨、美國的民主黨左派與日本社會黨,也許同樣是四象限棋盤之中的鄰居,但是彼此可謂是風馬牛不相及。

因此,回到本文所要批判的那個東西上:「四象限模型」在此之前始終具有很強的娛樂性,也是一個門檻極低的「政治遊戲」。我也曾在七八年之前做過類似的測試,那個時候這種測試方興未艾,而隨著此社會的強制性的去政治化愈演愈烈,政治交流的空間也變得日益狹窄,日益娛樂化。於是,原有中國政治辯論之中的那些范疇逐漸被抽幹瞭內涵,變成瞭一系列空泛的符號。終於在今天,這種空泛已經達到瞭這樣的地步,就是新生的一代,那些剛剛開始瞭解政治的一代,似乎已經無法理解「本土性的范疇」(畢竟這些范疇逐漸被消滅瞭),轉而投向瞭一場「無實的政治過傢傢」。

對於這些人,我感到一種由衷的悲憫:淪入如此境地,也許並非他們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