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機龍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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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莉•哈斯克爾(Molly Haskell)在其經典著作《從崇敬到強奸:電影中是如何對待女人的》(1974)中提出瞭一個有趣的觀點:電影反映社會,反之亦然。由此電影也反映意識形態和社會對女性的建構,在這種建構中,女人不是被尊為童貞女,就是被罵為妓女。

這種母親/蕩婦式的影像書寫一直以來都為影評人們所詬病,但仍然是根深蒂固的,在父權制的魔咒下我們的電影始終保持著這樣的傳統。當然,在這種看似穩固的秩序之中,還是會有法外之徒闖進來,路易•馬勒的《情人們》(1958)就是對衛道士們的致命一擊。

作為法國電影新浪潮的先行者,路易•馬勒在其劇情長片處女作《通往絞刑架的電梯》(1958)中就鋒芒畢露,影片的主題和情節如一聲春雷般驚世駭俗,講述瞭一個蕩婦協同情夫謀殺親夫的故事。影片完成時,路易•馬勒不過24歲,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之後,經過四個月近乎癲狂的工作,他終於完成瞭《情人們》(1958)的拍攝,本片在當時引起瞭軒然大波。《情人們》一片所流露出的道德觀和愛情觀曖昧不清,與前作《電梯》一脈相承,耐人尋味。

《情人們》講述瞭一個“娜拉出走”的故事,由讓娜•莫羅 (Jeanne Moreau)所飾演的角色猶如娜拉的重生,但她又與娜拉有天壤之別,至少娜拉是良善之輩,而讓娜從影片一開始就被灼熱的情欲折磨著。

同樣是表現女性覺醒意識的作品,《情人們》並沒有遵循易卜生在《玩偶之傢》中所創設的“愛護-信賴-決裂”的敘事模式,路易·馬勒對於如何塑造一位逆來順受的傢庭主婦絲毫不感興趣,他寧願直接將讓娜表現為一隻魅力四射的小野貓,她尖尖的鼻子嗅覺敏銳,處處偷腥。銷魂的肉欲使讓娜的春心蕩漾,她在與情人的纏綿中忘乎所以,終於在黎明時分,讓娜將傢庭拋之腦後,駕著汽車逃離瞭。

在《情人們》中,讓娜已為人妻卻不守本分,壓抑沉悶的婚姻生活幾乎讓她喘不過氣,隻能在偶爾去巴黎探望發小麥琪時才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麥琪嫁到巴黎後一直過著多姿多彩的生活,這與相夫教子的差距也太大瞭,這自然讓來自偏遠地區而又深陷傢庭圇圄的讓娜艷羨不已。當然,對於這個受到丈夫冷落而倍感孤獨的女人來說,在麥琪傢與弗洛斯的結識才是最大的收獲。她甚至在丈夫亨利面前誇贊其弗洛斯的風度翩翩,亨利當然有所察覺,可在他眼裡麥琪之流不過是一群虛偽的野獸, 他根本就瞧不上巴黎的那夥社交動物。

影片的前半部分對讓娜和丈夫亨利的沖突就著墨較多,這使讓娜的偷情順理成章。在表現夫妻兩人的矛盾時,路易·馬勒安排瞭不少精妙絕倫的段落。比如,兩人在餐桌上針鋒相對。讓娜始終對巴黎抱有幻想,並且對於這種渴望毫不掩飾,她不禁對丈夫說道:“你完全想不到在巴黎發型有多重要!”這句對白強有力地暗示瞭讓娜和亨利的疏離,這種對立愈演愈烈,後來引起瞭亨利的強烈不滿。讓娜指責身為丈夫的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亨利的反駁也咄咄逼人,“那你為誰梳妝,為誰打扮?“某天,讓娜心血來潮前往丈夫工作的地方,結果發現亨利和她的女秘書不清不白,而他卻矢口否認,對妻子這個不速之客卻冷若冰霜。在讓娜眼裡,丈夫的冷漠使自己無拘無束。依據讓娜的邏輯,她的出軌是合情合理的。

《情人們》的大膽之處就在於路易·馬勒對於偷情這一主題作瞭一番繪聲繪色的描述,於是我們的困惑也隨之而來瞭,這真的好嗎?影片的立場輕佻而又憤世嫉俗,將觀眾置於一種誘惑之中。

我相信,隻要你不是一個暴君,就會對讓娜的丈夫亨利深惡痛絕,而這種排斥心理會使我們將目光投射到情夫弗洛斯的身上。事實上,弗洛斯也並非完美之人,隻不過他帶給讓娜的正是她恰好缺失的。弗洛斯豈是等閑之輩,他壓根兒就沒把亨利放在眼裡,他也從未將亨利視為自己的絆腳石,於是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何他能對讓娜肆無忌憚地說出:“晚上摸進你房裡,像個賊一樣。”說這話的時候,弗洛斯正和讓娜手拉著手跳舞,讓娜禁不住他的挑逗,甜蜜地撲到他的懷裡,這可能是這支舞蹈中最令人心醉神迷的一個動作瞭。

丈夫亨利當然不會對讓娜的出軌充耳不聞,他因對弗洛斯的極度蔑視而顯得信心滿滿,竟然主動邀請妻子的情人來傢裡做客。弗洛斯真的來瞭,有多少人會以為這兩個男人即將進行一番爭鬥呀!《通往絞刑架的電梯》確實嚇壞瞭我們,這次誰又將幹掉誰?就當我們認為弗洛斯將會殺死亨利與讓娜廝守終生之時,伯納德的出現徹底改變瞭劇情的整個走向。伯納德在取悅讓娜這一方面略勝一籌,與她相識不久後就讓她笑逐顏開。伯納德一邊開著車一邊奚落起亨利,讓娜這個可憐的丈夫被嘲諷為笨拙的大棕熊。大棕熊——多麼貼切的比喻——這使得讓娜笑得愈加瘋狂,她對此毫不掩飾。

偷情向來都是文明中的一大禁忌,《情人們》卻不知羞恥反而引以為榮,路易·馬勒對於遭人非議的性愛場面的尖銳刻畫更是使影片成為一樁醜聞。貝托魯奇在《巴黎最後的探戈》中對於性愛的描寫同樣令人難忘,但那卻是獸性和絕望的,甚至讓人覺得骯臟。

可在《情人們》中一切都是美好的!路易·馬勒不惜使用大段鏡頭去表現讓娜與伯納德偷歡時的喜悅,讓娜真的就像被伯納德放生的魚兒那般逍遙。夜色朦朧,月光照亮瞭河流,樹木鬱鬱蔥蔥,這難道不是讓·雷諾阿的拿手好戲嗎?不可否認,路易·馬勒從雷諾阿那裡繼承瞭詩意現實主義的優美風格。

在《通往絞刑架的電梯》一片中,路易·馬勒對婚外情這一主題的處理就流露出一種令人愕然的浪漫主義,影片從始至終彌漫著希區柯克式的緊張氣息,朱利安如何從監獄般的電梯中逃離這一主線驅動著影片的敘事張力。然而,《情人們》完全是圍繞著偷情這一行為展開敘事的,而攝影機簡直是讓娜的追隨者。

“她可以看起來幾乎是醜陋的,但是十秒鐘之後,像換瞭張臉一樣,變得無比地迷人。可是,她隻是在表現她本來的面目。這個特質在《情人們》裡再度得到肯定!”路易·馬勒就是如此評價讓娜·莫羅的。其實,在完成《電梯》後路易·馬勒幾乎是馬上著手《情人們》的拍攝工作,一部同樣展現出讓娜·莫羅非凡魅力的影片,他為讓娜成為明星作出瞭巨大的貢獻。此前讓娜隻能混跡於B級片中,倒還是那個時代的傑出舞臺劇演員,但她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用路易·馬勒的話來說就是——他們不知道在電影中如何利用她的美。在馬勒的鏡頭下,縱使讓娜時常憂心忡忡,但這仍然遮擋不住她的活力,讓娜身上的活力就是一種美。

我承認《情人們》是一部不道德的電影!我們不要忘記瞭,讓娜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瞭,但這僅僅在影片的開頭和結尾有所提及,其他的時刻才是最重要的——讓娜沐浴在性愛中喜不自勝。《情人們》確實很邪惡,簡直是場噩夢,可誰又願意醒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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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龍之助:白羊男,神經質,業餘電影研究者。閱歷淺,頭發長,一天不看電影,感覺就少活瞭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