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獻給“偉大的德國農民戰爭”和“瞭不起的德國古典哲學”

被遺忘的閔采爾

“托馬斯·閔采爾為瞭真理而戰鬥!”——閔采爾

人們常常把民眾的武裝起義視作一樁極不幸的事件、一次盲目的自然力對德意志國傢的侵襲,而這樣一次武裝起義是以偉大的農民戰爭這一個並不十分合宜的名稱聞名於世的。人們慣於把它看作隻是起義者粗壯的拳頭對德意志祖國的心臟揮舞著淒慘的戰爭和死亡的火炬,因為人們往往隻註意個別的現象和行動,而不去把握內在聯系和這一聯系的精神。

人們往往忽視的,主要有三點:第一,人們特別歸咎於農民戰爭的那許多東西,通常是戰爭的產物,也就是那一時代任何其他戰爭都有的產物;第二,正是那些大人先生們使人民吃盡瞭苦頭,而在鬥爭中他們背信棄義迫使人民走向極端;最後,人們必須十分小心地從勝利者,即從僧侶和貴族那種震耳欲聾的狂熱喧囂聲中,聽出真理的微弱聲音,甚至被擊敗的一方失敗之後不得已也附和這種鼓噪,為的是以思想相同的假象規避迫害。

倘若人民勝利瞭,同一時期的報導就會大不相同:敘述的內容就會像解放瞭的瑞士人的史書,或是像自由英國的史書那樣。但是人民失敗瞭,人民的運動遭到多方誹謗,它的真正偉大之處或者被埋沒、或者被污蔑,但正是人類的偉大事業和崇高利益構成瞭運動的基礎,並在運動中表現出來。

歐洲以後的社會運動的一切現象都包含在1525年運動之中:它不僅是多次歐洲革命的起點,而且是它們的縮影。此後幾個世紀裡使各國面貌發生變化的一切現象,以及在現代醞釀著社會變革的種種現象,不論是某些個人,還是某些思想,都可在1525年的運動中找到先例。特賴奇克稱托馬斯·閔采爾的精神是預示以後各時代現象的一面鏡子,這是正確的。

以後幾個世紀的和現代的涉及政治革命以及宗教革命的全部思路都被閔采爾部分地預示出來,部分地明確表達出來。在閔采爾思想中尚未完成而隻是倏忽一現的東西,在一個多世紀以後的英國革命中卻輪廓鮮明地出現瞭。在日耳曼祖國即在圖林根開創的、失敗瞭的事業,首先在大西洋兩岸的兩個盎格魯薩克遜大國裡實現瞭,也就是在英國土地上和在北美洲的同族人民中實現瞭。

但是與宗教改革和德國農民戰爭有重要關系的閔采爾卻在很多歷史書中沒有留下姓名,他失敗瞭,或者被埋沒、或者被污蔑而他所反對的人卻能留下美名得各路文官濃墨重彩大書特書。可是,如果後面的人們願意去瞭解他的事跡,一定會瞭解他的偉大,而宗教改革的主要人物馬丁.路德卻與保守派為伍站到宗教勢力之外的王公貴族那邊。

閔采爾曾向馬丁·路德說:“他們為瞭維護自己的權力而逼迫我放棄一些做法,因為我不僅是反對托缽僧,我還反對一切偽君子,他們為瞭一塊面包而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出賣自己的靈魂。他們已經不能算是活著的人,他們一方面念著長長的祈禱文,另一方面又將自己躲藏在寡婦的門後,並且他們在死人那兒也不是為瞭尋求信仰,而是為瞭尋求能滿足其貪得無厭的利欲。這幫人(我是這樣來稱呼他們的)至今還在誘騙上帝,他們現在隻是僧侶或者是教士。同樣,我也要將那些俗人稱為罪人,因為他們完全輕視對牧師們的祈禱,即為什麼上天沒有給那些盲眼牧人以瞎眼羊放牧。我一無例外地將僧侶、教士和俗人都圈入罪人之中,無論在什麼時候,我都勸告所有人懺悔,現在正是適當的時期,就算不是適當的時期,他們也都應該懺悔。”

後來選帝侯之太子約翰·弗裡德利希要求路德作一巡視旅行,以堵住那位“放蕩者”的影響,同時進行一次《福音書》的佈道:“哪個佈道者不稱職,你們就可以以上層統治者的名義將他們的職務解除掉。”路德在耶拿就“阿爾施塔德精神”作瞭一次佈道,將閔采爾與卡爾施塔德同等看待,要先後要他倆離開奧拉明德及薩克森選帝侯地區。印刷瞭閔采爾的兩篇文章《對虛偽信仰的揭發》、《論據充分的答辯詞》的印刷商也受到瞭牽連。

在《揭發》一文中閔采爾回顧到某一個插曲,這就是先知以西結在耶路撒冷的時候,從一個小孔裡窺視神殿墻內以色列人民的統治者是如何在朝拜偶像的。就是:“把此洞開大一些,讓他們看得更加清楚一些,誰是最大的統治者。《揭發》一文中詳細地描述過並且控告那些“文人們”,因為他們打算獨自以“抄襲而來的著作”宣傳信仰,但自己卻沒有任何信仰。“然而所能見到並能抓得住的卻是為自己的榮譽與財產而賣力氣的那種人。就是要這樣來欺騙選民們,騙得他們都顧不上去嚼舌頭,為此,他現在控告這些“文人們”:“使用一切語言和著作,使得那些貧窮的人們都不去學習如何為自己的生活操心,他們還毫無廉恥地佈道說,貧窮的人們就應該心甘情願地讓暴君們統治和壓榨,何時他才能學習?何時他才能讀文章?”

路德之所以反對閔采爾,首先是譴責他試圖煽起暴亂。對於路德來說,暴亂就是魔鬼的一個傑作,他之所以會有這種看法,是與他的世界觀及歷史觀有關,而他的歷史觀與世界觀又是由上帝與魔鬼間的鬥爭來決定的。如果暴亂就意味著邪惡,那麼它肯定是魔鬼的作品;誰要是宣講暴亂,其結果,他肯定是撒旦的工具。

在《致諸侯書》裡,路德用通常流行的修辭作為全文的開頭:“光榮的、受人尊敬的諸侯們和弗裡德利希先生、羅馬帝國的選帝侯、薩克森公爵約翰、圖林根的諸侯、邁森的侯爵及我最尊敬的先生們!”相反,閔采爾不是對世界上的統治者,而是對路德所否認的基督的稱呼卻是這樣的:“光輝照耀的、先知諸侯們、強大的主人、耶穌基督、各國仁慈的國王們、所有相信上帝的英勇的公爵們,我的寬宏大量的先生們、貧苦的基督界人士們!”在閔采爾的眼裡,諸侯的頭銜不再有什麼作用,世界強權在他那裡也不再是什麼公認的,而相反,隻有基督才被強調為是統治者。

閔采爾毫不隱諱其觀點,目前所要求做的事情是教育貧窮的人民,而不是與路德爭鬥。為瞭論爭,他已經很疲倦瞭,但是,隻要路德在公社面前反駁他或是當他在魏瑪審訊期間,統治者們要評價他的學說的話,他仍然會精神百倍地去迎接挑戰的。路德卻在全世界面前,以保羅的方式、名義咒罵閔采爾,稱他為魔鬼,使得閔采爾不得不再次拿起手中的筆。

閔采爾的神學觀旨在重新建立上帝的秩序。在實際的歷史長河中,這種要求則意味著向封建秩序的宣戰。通過與基督的同步、通過毫無條件的接受加在他頭上的痛苦命運、通過財產與權力的移交,以及克服貧窮和無權,人們應該從自身找出原因,以便理解他們的選擇。“改造世界”對於他們來說,其目的在於準備接受上帝的統治。

實際上,這是一種革命的神學觀。因為在他們的這種激進行為中,不僅超越瞭那個維登堡人的神學立場,而且也對現存的社會秩序提出瞭疑問,這又是因為不僅暴君式的上層統治應該被鏟除,連那些在不公平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財產關系也應該被廢除掉。在這樣的方針下,對社會秩序和政治秩序就不得不進行改革,隻要閔采爾可能達到他的目的——不惜使用權力和“正當的暴亂”,這是一種不可能被排除掉的手段,猶如目前已經形成的這種狀況那樣。

在《論據充分的辯護詞》中,閔采爾要求路德扭轉他與諸侯們的關系:“你的鼻子專為貼在諸侯的腳上用的,你隻會阿諛奉承。他們給瞭你什麼呢?是稅賦和偷竊,還是什麼別的?你,這個新教皇,為修道院和教堂又饋贈瞭點什麼,以便讓他們對你好表示滿意。我勸你最好停止行使你的這種權力吧!”這位農民可能要進行幹預!在這個時刻,這不是什麼空洞的威脅,而是一種暗示,它暗示著帝國西南部的農民們對於封建統治與奴役將會有什麼樣的反響,而這些地區正是閔采爾馬上就要去的地方。

從紐倫堡出來,閔采爾就轉向瞭數月以來農民們的革命起義運動蓬勃發展的西南部。在農民戰爭的這場最具威力的反封建的群眾運動中,早期資產階級的階級鬥爭達到瞭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在那個地方向人民佈道,他廣泛的宣傳自己的觀點。1525年4月17日以前,閔采爾就讓人們制作一面白色的旗幟,上面繡著一行字:永久捍衛上帝的話。這是永久的上帝的同盟的標記,所有站在同盟一邊的人都集合在這個標志的下面。如果戰鬥開始的話,閔采爾將舉著它沖向前線。

在阿爾施塔德之後,現在的繆爾豪森便成瞭閔采爾思想影響的中心。在艾森納赫、朗根薩爾查、弗朗肯豪森、諾爾豪森、桑格爾豪森以及其他許多地方都有閔采爾的追隨者。這些地區的經濟、社會和政治結構均都陷於極度矛盾的狀態之中。從根本上說,它的基本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仍然體現出封建主義關系的特征,可是卻沒有農奴制的存在。廣泛存在的,一方面是民眾的地產,另外並存的是小規模的和極小規模的土地占有。除瞭與農業生產相適應的一般文化外,是制酒業和顏料菘蘭的生產,再有就是不斷擴大的畜羊業。這就使得市場關系得以發展,因為菘蘭和羊毛都是出口物資。為市場提供原料招惹得生產者所投入的遠比生產糧食這個使市場搖擺不定的投入要大得多。

農村共同體的要求,在農民戰爭時期的這個形勢下,令人驚奇地都集中在恢復公產上,而公產減少的結果是畜羊業的擴大;除此之外還集中在占統治地位的羊毛業這個艱難的生產行業之上,集中在所謂的重新買回上,這是一種稅收及利息的買賣。它證明金錢資本已滲入到農村共同體內,其結果就是農民的負擔日趨增加,宗教方面越來越沉重的壓榨促使人們采取反教士的行動。

圖林根的起義是4月18、19日爆發的,開始的地點是在上維拉谷的瓦哈附近艾森納赫的南部。“繆爾豪森和其他地方的追隨者都會跟他們站在一起的。”漢斯·西伯爾被選為最高領導人,他是閔采爾的一個追隨者,他除瞭上帝以外不承認任何統治者,甚至還想驅逐諸侯和貴族。

閔采爾的號召書是這樣寫的:“前進吧!前進!打鐵要趁熱,讓你們的寶劍染上鮮血,毫不留情!將暴君統治者們從塔頂上扔到地面上,隻要他們活一天,你們就不能從人類的恐懼中解放出來。人們可以與上帝對話,因為它會幫助你們。前進,前進!因為你們總有這一天,上帝走在你們的前面,緊跟著它,跟著它前進!”對於閔采爾來說,全面出擊的時間已經來到瞭,不僅因為在德國的其他地方,農民們已經拿起瞭武器,而且現在正是鏟除人們的恐懼、與“統治者”決戰的時刻,閔采爾現在完全成瞭一個“革命的先知者”。

諸侯的隊伍,黑森的菲力蒲下令燒毀其防護區,但是由於軍營中雜亂無章,武器設備低劣,軍隊沒有被訓練,起義者們現在隻能守衛住幾個地盤,一部分人隻好躲在附近城市的城墻後邊進行防衛,但大多數人都無法找到躲藏的地方,雇傭軍們將他們射殺在通往卡爾克谷的不毛之地上,因此,這次戰役獲得瞭叫做“血槽”的名字。同時,在城市裡已經開始瞭屠殺,這些都是所謂的勝利者們幹的,有大約6000名起義者遭到殺害。

閔采爾被抓瞭,後面開始瞭對閔采爾的審訊。審訊記錄並沒有正式文字的記載,隻有由書記員整理的閔采爾所作的答復的簡短材料。這些諸侯們的興趣所在是,先在不行刑的情況下,然後再借助於刑具去瞭解閔采爾之所以要采取行動的原因,除此之外,還要瞭解他在茨維考、在阿爾施塔德、在繆爾豪森、在施瓦茨瓦爾德以及其他地方的所作所為;要瞭解他與各種不同人物間的關系;要瞭解由他一手創立起來的同盟成員的情況;還要瞭解他對聖禮的理解。他的這份答復成為審判他的法律依據。當路德得知瞭此記錄時,對這種結果極為不滿,因為他認為,從閔采爾那裡應該瞭解他那狂熱的、近似魔鬼般堅強的信仰究竟是什麼。

當詢問到他的目的時,閔采爾在被用瞭刑的情況下回答說,他“之所以要掀起人民的鬥爭,就是要爭取所有人的平等,應該打倒甚至處死反對《福音書》原則的諸侯和一切統治者們。”

在閔采爾的眼裡,農民戰爭始終是上帝對不信上帝者的審判,因此,他不知疲倦地提出要求,不要放過任何一個惡棍,因為這是必需的。他是這樣給桑德豪森的參議會寫的:“德國將與褻瀆者一樣變成殺人犯的窠穴。”海因利希·普法伊費爾在他被捕之後受審時,在答復有關他與閔采爾的計劃一事時聲稱:“在鏟除瞭上層統治者之後……他想對基督教進行改革。”對於閔采爾來說,為瞭讓宗教改革能全面展開,其先決條件就是拋棄社會的重擔,同時鏟除產生這種重擔的暴君。這些思想都是由他對信仰的理解而發揚光大的,可是,弗朗肯豪森一役的失敗,導致瞭該計劃的結束。

閔采爾所打算的,就是要為平等創造有利條件。如果在他的影響的最後階段,能將社會與政治的要求提到突出的地位上的話,那末就可以產生一種認識,即要是他所提倡的宗教改革無法實現的話,人們隻有繼續留在被奴役的地位上,同時繼續讓不信上帝的暴君們行使政治權利。

密涅瓦的貓頭鷹

“今天是 7 月 14日。為攻破巴士底獄幹掉這一杯!”——黑格爾

哲學是密涅瓦的貓頭鷹。密涅瓦是希臘神話中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另一個名字,棲落在她身邊的貓頭鷹是智慧、思想和理性的象征。在黑格爾看來,哲學就像密涅瓦的貓頭鷹一樣,它不是在旭日東升的時候在藍天裡翱翔,而是在薄暮降臨時悄然起飛。哲學是對既往思想的反思,因此它總是來得很晚,並且哲學是深沉的,它自甘寂寞,悄然逼近智慧深處。而黑格爾也如貓頭鷹,以天生的緩慢步伐追隨謝林(天才的謝林23 歲時就成瞭耶拿大學的哲學教授,並建立起自己的哲學學派),但是終有一天會超過謝林的。他需要的隻是時間,當黃昏到來時,黑格爾這隻智慧的貓頭鷹會沖天而起,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他在以後的哲學活動中像一位冷酷的理發匠,將謝林剃光瞭頭,當眾出醜,自己則登上瞭德國哲學界的王座。

黑格爾一生質樸無華,與他在哲學王國中所從事的驚心動魄的事業相比,他的生活平淡無奇。少年黑格爾老成持重,缺乏朝氣,與同齡人相比,他過早地去掉瞭孩子氣,而步入瞭成年人的世界。他用成年人的眼光和處事方式去考慮問題,理解發生在他周圍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幾乎沒有別的什麼嗜好,唯一的樂趣是讀書。他把零用錢都花在買書上。每逢圖書館開放,他準保一本正經地坐在閱覽室裡,去咀嚼那些嚴肅的有時令成年人也望而卻步的書。讀書時,黑格爾還養成瞭一種獨特的習慣。那就是,把讀過的東西詳細地摘錄在一張張活動頁上,然後按照語言學、美學、面相學、算學、幾何學、心理學、史學和哲學等項目加以分類。每一類都嚴格地按照字母順序排列。所有摘錄都放在貼有標簽的文件夾裡,以便檢索使用。這些文件夾伴隨瞭黑格爾一生。黑格爾以循規蹈矩、安分守己為行為準則,他的日常生活毫無浪漫激情可言,有的隻是枯燥無聊。他似乎對新鮮事物缺乏應有的接受能力,以致後來他的傳記作者庫諾·菲舍爾這樣寫道:“當時誰也不曾預料到,這個陶醉於一部乏味小說的平庸少年竟會脫胎換骨,成為一位深刻的思想傢。他還將孜孜不倦,力圖上進,有朝一日作為當代第一位哲學傢而出現。”

大學時代的黑格爾幸運地趕上瞭世界史上極為壯麗的一頁——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以及隨後的整個拿破侖時代。政治使他著瞭迷,同時,也重鑄瞭他的心靈、思想和精神。法國大革命的激情在圖平根。神學院的學生中博得瞭熱烈回應。大多數學生熱衷於參加政治俱樂部活動,黑格爾就屬於其中的積極分子。他同俱樂部其他成員一起讀報紙,談事變,傳播著法國的新聞,關註著法國的命運,激情奔放,敢作敢為。

據說,在一個晴朗的春日,這群熱衷於自由的青年人(包括黑格爾和他的兩個室友)學法國人的樣子,種植瞭一棵自由樹。黑格爾積極參加瞭這一活動。除此之外,黑格爾還參加瞭一次在法國大革命的所謂黃金日子裡舉行的一場平靜的慶祝會。他當時的紀念冊裡就充滿瞭與自由之樹相適應的文字。

那裡有激昂的口號: “打倒暴君!” “打倒壞蛋!” “打倒夢想絕對統治心靈的暴政!”;也有深情的對自由和自由戰士的頌揚: “自由萬歲!” “盧梭萬歲!”;還有摘自盧梭著作《社會契約論》中的名言: “如果天使有個政府,那麼這個政府也會實行民主管理的!”

黑格爾的兩個室友就是 1770 年 3 月 20 日生於納加河岸紐廷根的弗裡德裡希·荷爾德林和 1775 年 1 月 27 日生於雷翁堡的弗裡德裡希·威廉·約瑟夫·謝林。前者與黑格爾同年進入圖平根神學院。後者則晚兩年,但卻在16 歲時就已是大學生,在“學位授予”中名列第一,被人稱之為“早熟的天才”。

將激情的荷爾德林與理智的黑格爾聯結起來的紐帶,是他們對古代希臘的共同熱愛。荷爾德林心智脆弱,極為敏感,富有詩人的浪漫氣質。荷爾德林在自己的詩篇中歌唱自由,歌唱人性,歌唱友誼和愛情。當自己的美好希望破滅之後,就把謳歌變成瞭痛苦的傾訴。他把古希臘當作理想王國,希望以這種和諧一致的精神來取代德國落後的封建割據、人身依附、宗教迷信。他的抒情小說《徐培裡安》裡的主人公就是這樣一個英雄:他為希臘人的自由,為驅除土耳其人的壓迫,為實現“一人為大傢,大傢為一人”的人類理想而獻身、奮鬥。荷爾德林以自己的熱情和才華感染瞭黑格爾,以自己對希臘世界的景慕和眷戀影響瞭黑格爾。種友誼幫助瞭黑格爾,促使他的精神日漸豐滿起來,成長起來。荷爾德林送給黑格爾的那本紀念冊上,載有歌德的關於成就偉行的警句,後面還附有一個神秘的標志: “象征,萬物一如。”這是荷爾德林心愛的一句話,它表達瞭荷爾德林將神性與世俗美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希臘理想,一個令人焦灼渴盼的由美統治一切的希臘主義的典范。可是它在黑格爾看來,這句話還有比乍看之下更為深刻的另一層含義:各種各樣最新哲學的主題,世界的偉大秘密,難道不都內蘊於其中嗎?多彩多姿、各不相同的世界現象,除瞭表現著神妙的萬有一體,還能希望有什麼東西嗎?(後來的絕對精神)。

相比之下,黑格爾對謝林的情誼,就不單純是朋友之情,還包含類似學生對老師所容易產生的那種感激之情。謝林雖然小黑格爾 5 歲,又比黑格爾晚 2 年進入大學,但他聰穎過人,少年得志,在學問上遠遠領先於黑格爾,是黑格爾踏進哲學大門的引路人。

謝林少年時期就酷愛哲學。他 17 歲時就發表瞭有關哲學問題的文章,顯示自己非凡的哲學才能。大學時期,他是康德哲學研究會的積極參加者,追隨費希特——一位在康德之後,因闡發康德哲學精神而被世人稱為“德國精神上的太坦(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的大哲學傢——的榜樣,創造性地發揮康德哲學精神,並逐漸成長為德國最有天才的哲學傢之一。

謝林天資聰穎,事業早成, 20 多歲時就已建立起自己的系統的哲學學說。黑格爾以結識謝林為榮耀之事,以一個哲學學徒的心情註視著謝林的成功。他將謝林視為自己的表率和進入哲學法門的引路人。他對謝林早年所給予他的教誨,充滿感激之情。黑格爾曾不止一次地寫信給謝林,表達他的心境。不過後來黑格爾和謝林發生瞭矛盾後友誼就結束瞭,黑格爾超越瞭康德成為瞭德國古典哲學的最高峰(終結者)。

從康德開始的德國古典哲學,也不僅僅是一首優美的田園詩,它還是一把利劍。康德、費希特、謝林對精神的強調,意在鑄造一把鋒利的思想之劍,借助理性的法力,斬殺一切陳腐的觀念、思想與制度。海涅深諸這一點,他充滿激情的描述,會使我們清楚地意識到德國古典哲學本身所具有的那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偉力的。

海涅指出:假如康德主義者的手臂準確有力地打擊瞭敵人,是由於他們的心靈不被傳統的敬畏所動搖;假如費希特主義者勇氣十足地抗擊一切危險,是由於危險在實際中對他們並不存在;那麼,自然哲學傢之所以可怕,則在於他和自然的原始威力結合在一起,在於他能喚起古代日耳曼泛神論的魔力,而在這種泛神論中喚醒瞭一種我們在日耳曼人中間常見的鬥爭意欲。這種鬥爭意欲不是為瞭破壞,也不是為瞭勝利,而隻是為瞭鬥爭而鬥爭。基督教——這是它的最美妙的功績——固然在某種程度上緩和瞭日耳曼粗野的鬥爭意欲,但仍舊未能摧毀它;當這個起著馴服作用的符咒、十字架一旦崩潰時,古代戰士的野性,以及為北方詩人諷詠已久的狂暴的帕則喀的憤怒必將霍然蘇醒過來。那張符咒已經腐朽瞭,它慘然崩潰的日子終將到來。然後那古代石制的諸神就會從被人忘卻的廢墟中站起身來,打碎哥特式教堂。

“德國的雷公”——康德、費希特、謝林,已在黑格爾之前向世人發出瞭怒吼。黑格爾在經歷瞭最初的精神激動之後,也將披鎧帶甲,走上歷史的前臺。1807 年 3 月, 《精神現象學》正式出版。人們常把《精神現象學》和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相比,隻不過前者用哲學語言,後者用藝術語言;前者是非直觀的概念化的敘述,後者則是形象化的描寫。《精神現象學》的副標題是“意識經驗的科學”,它被當作一個體系的第一部分,即當作陳述認識真理方法的一種敲門磚。馬克思把它稱為“黑格爾哲學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 從黑格爾思想成長的歷史來看, 《精神現象學》也無疑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它標志著黑格爾哲學生涯中的一次重大轉折,即從謝林哲學的追隨者一躍而成為具有獨立哲學觀點的哲學傢。從此之後,這隻“密涅瓦的貓頭鷹” 振翅高飛瞭。

如果說《精神現象學》是黑格爾第一次揚帆遠航,那麼《邏輯學》就是黑格爾遠航途中抵達的第一個島嶼,但這卻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島嶼,而是一個貯藏瞭黑格爾遠航收獲物的寶島。黑格爾將自己哲學的全部秘密、全部真理,盡在此“寶島”中展示。這個“寶島”隨之成為黑格爾領地的“首都”。黑格爾將因此而實現成為精神領域的拿破侖這一多年夢想。《邏輯學》一書的重要性首先在於,黑格爾在這裡系統建立瞭關於精神的真理性表達方式,即用人類思維的結晶——概念(或范疇)系統去表現精神的發展、運動。

在《邏輯學》中,黑格爾則要求我們跟隨他進入精神的陰影王國,即精神的純概念世界。在前一航行中,我們進入瞭一個激情無所不在的世界;在後一航行中,激情被拋到瞭一邊,我們要註視概念——把概念看作某種不是其表面所得的抽象的單純的陰影。在陰影王國中闖蕩,不需要激情,但需要冷靜,更需要理智。黑格爾為我們提供瞭航行所必須的羅盤,這就是作為其哲學合理內核的辯證法。

黑格爾在論述概念的普遍聯系、普遍發展時,詳細論述瞭質量互變、對立統一和否定之否定三大辯證規律,認真分析各種概念范疇之間的辯證關系。支配黑格爾構造概念體系的原則,就是為馬克思、列寧所稱道的由抽象到具體的思維運動原則。而由單面到多面,由空洞到充實,由抽象到具體的必然性運動,完全來自概念本身的辯證本性。黑格爾用辯證的否定即揚棄,來表達概念的這一突出特征。所謂辯證的否定,並不意味著事物的消滅,而是指它的發展。一粒谷種可以用種種方法來消滅掉:可以把它燒掉,可以讓它爛掉,或者把它磨碎;而谷種的辯證否定則隻有當它具備發芽、成莖的條件時才能實現。因此,辯證的否定作為概念自身的“揚棄”,就是來自精神本身的一種魔力,它促進精神的發展永不停息,它把過去的“漸變性”打斷,產生“質的飛躍”,“升起的太陽就如同閃電般一下子建立起新世界的形象”,從而使精神的所有概念內容都展示出來,並構成一個互相聯系的整體系統。所以, “不是好奇,不是虛榮,不是出於權宜的考慮,也不是義務和良心,而是不容妥協的一種不容遏止的、不幸的渴望,引導我們走向真理。”這樣,辯證法就真正成瞭真理的邏輯。

黑格爾以恢宏的氣勢,用辯證法作基線,將當時哲學三大主要部門——邏輯學、本體論和認識論統一瞭起來。在黑格爾以前,從未有人想過、更沒有人嘗試過將三者統一起來。對大多數哲學傢來說,邏輯學是研究思維規律和形式的學說,認識論是研究認識能力、過程、規律等的學說,本體論是研究存在之本質的學說。它們三者各有各的研究對象和研究領域,是三門不同的學問。黑格爾則完全超越瞭他的前輩。他從客觀唯心主義的思維和存在同一性的觀點出發,斷言思維既是主體又是客體。也就是說,思維一身而兼二任,既作為認識者進行活動。又作為被認識的東西客觀存在。作為客觀存在的東西,思維就是世界的本質和核心,思維所具有的那些形式(概念、范疇)就是現實存在物的普遍規律,是使現實存在物活起來、富有生氣的“靈魂”。從這方面說,邏輯學就是本體論。再換一個角度看,思維作為認識者,它對客觀存在物普遍規律的認識,就是對自身進行的認識,因而可稱之為自我認識的活動者。因此,思維自我認識深化的過程,就是思維借助自身形式(概念、范疇)一步步由抽象走向具體的過程。邏輯學和認識論是統一的。

這樣,黑格爾第一次把本體論、認識論、邏輯學統一起來,揭示出哲學三大部門的內在聯系,從而有意識地將人類一切基本的哲學追思歸納到一個有機體系中。這個體系有一個統帥,這個統帥就是辯證法。《邏輯學》一書的問世,為黑格爾爭得瞭很高的榮譽。他被稱作“偉大的辯證法哲學傢”。從此,他躊躇滿志,一步步邁向德國哲學界的王位。

海德堡時期,黑格爾在哲學著述方面的最重要事件,是他完成瞭《哲學全書》的寫作,第一次向世人宣告瞭自己哲學的完整體系,從而讓寫滿“黑格爾”字樣的帥旗高高飄揚在哲學領域。《哲學全書》包括“邏輯學”、 “自然哲學”、 “精神哲學”,它們自然構成黑格爾哲學體系的三個組成部分。幾十年辛勤的耕耘終於開始收獲。 《哲學全書》的完成標志著黑格爾已成為當時德國最有名望亦最深刻的哲學傢。黑格爾實際上已君臨德國哲學界,行使著王者的權力。現在,他缺少的隻是形式上的加冕,而這又會很快到來。後來,黑格爾預定 10 月底在柏林大學開課。從 8 月底,他開始搬傢。 9 月 29日,黑格爾踏進普魯士首都。從此,黑格爾生命歷程中嶄新的一頁掀開瞭。他在人生和事業兩方面進入瞭顛峰階段。

他在巔峰時期得到瞭國王的認可,保守人士也對黑格爾盛贊不已,感激不盡。因為,在這些蠢材眼裡,他的話語或著作可以被理解或者說可以被誤解為替當時的普魯士國傢作辯護,為現存的社會秩序作辯護。因為現在的國王、王室、大臣、貴族、巨額財產等等就是最實實在在的存在,因而是既合理又現實的。保守人士由此對黑格爾感恩不盡,是這位官方哲學傢把哲學由個人的私事變成公共的事務,變成為國傢利益服務的忠順工具。

其實,黑格爾對待法國大革命的熱情並未衰竭。雖然他不再像年青時那樣將法國大革命形象地比喻為“一次壯麗的日出”,標志一個新時代開始的啟明星,然而他也決沒有像當時有些德國學者那樣,由於害怕法國大革命,而倒向封建貴族一邊,背叛自己的信念,急轉彎變得保守、反動;也不像有些人那樣,因對現實失望而陷入苦悶、沮喪、徬徨,走上瞭逃避現實、埋頭東方古代文化和宗教研究之路,以此來麻醉自己那暫時還算清醒的大腦。世道滄桑,風雲流變,時代盡顯本色,人人各奔歸宿。黑格爾也愈來愈準確地把握瞭德國的現實,理解瞭資產階級的命運,明白瞭自己的使命。因此,事實上,黑格爾依然是德國資產階級的理論代表,法國革命的德國理論的精神領袖。所以,在常人眼裡,黑格爾背叛瞭青年時期的信念,成為普魯士現存政治秩序的辯護者,政治上趨向完全的保守;而在有識之士眼中,黑格爾則仍然是一位資產階級的思想鬥士,並且不再是讓激情統治智慧,而是一位充滿睿智的思想鬥士。

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一方面以歷史唯物論觀點徹底批判瞭黑格爾顛倒瞭思維與存在的關系的唯心辯證法;另一方面又忠實於歷史,高瞻遠矚,肯定瞭“德國資本主義行將勝利”的宣告者——黑格爾的功績,指出: “當黑格爾在他的《法哲學》一書中宣稱君主立憲是最高的、最完善的政體時……黑格爾宣佈瞭德國資產價級取得政權的時刻即將到來。”

黑格爾的學生、德國詩人海涅也看到瞭這一點。他在指出瞭黑格爾及其先輩們的歷史性弱點之後,又堅定地主張,德國的哲學教授們同樣也是革命的鬥士,並且是比法國革命者更為徹底、激進的革命者。因此,法國的革命者,至多才殺死瞭一個國王,而德國的哲學教授們則改變瞭一代人的觀念。所以他警告那些漠視這一事實的人,充滿激情、充滿詩意地宣告:在那些擺著瓊漿玉液、珍饈美味的席前歡宴的裸體神仙和仙女中間,你們會看到一個女神,這個女神盡管身處於那樣一種歡樂和安逸的氛圍中,卻始終身披鎧甲,頭戴戰盔,手裡拿著矛槍。那就是智慧的女神。

正是因為黑格爾始終懷著革命的熱情,所以在他的晚期著作中,我們仍然可以看到許多明確肯定法國大革命的語句。像下面這段話就表現得特別突出而雄辯。黑格爾說: “這個(啟蒙哲學的)否定方面以破壞的方式對待瞭本身已經破壞瞭的東西……他們攻擊的是什麼國傢!是大臣和他們的寵姬仆婦的最盲目的統治,於是就有一大群小霸王和遊手好閑之輩把掠奪國傢的進項和人民的血汗看成一項神聖的權利。無恥和不義達到瞭不可思議的地步;道德是隻適合於違法亂紀的。我們看到個人在法律上、政治上毫無權利,在良心上、思想上也同樣地毫無權利。”黑格爾用這樣罕見的辛辣言語,無情鞭撻波旁王朝,來為法國啟蒙運動及革命發展辯護。很難想象這類的話能出自一個保皇的哲學傢之口。

黑格爾直到晚年,內心中一直保持一種對待法國大革命的真實感情: 1820 年夏季的一天,黑格爾在傢中宴客。他叫人取來一瓶香檳酒,說要為慶祝今天而把它幹掉。在座者不明底蘊,紛紛猜測,因為今天似乎是個平常的日子,沒有人誕生,沒有人逝世,也沒有人晉升,柏林大學也好,普魯士王國也好,這一天都沒有發生什麼驚人的事情。最後,黑格爾一本正經地宣佈: “今天是 7 月 14日。為攻破巴士底獄幹掉這一杯!”

你看,這位被普魯士官方重金禮聘到柏林來為官方政治服務的哲學傢,竟然要為法國大革命的紀念日慶祝一番。但是也要明白,黑格爾是一位極其現實的人,對世俗榮譽愛戀不已。因此,在思想深處他渴望革命,要求變革,希望在自己的故土上實現自由、民主、人道的理想,甚至時常因這種渴望而滿懷激情。但追求世俗榮譽和安逸生活的現實性考慮總能占上風,壓倒不時湧出的激情。較之熱情的青年時代,晚年的黑格爾確實是一位冷靜的哲人。他十分清楚怎樣同現有秩序打交道,怎樣應付大大小小的官僚,甚至是怎樣討好王公大臣。為瞭保持世俗榮譽和安逸的生活,有時也無礙大局地犧牲些原則。這樣做在哲學傢眼裡不過是一種“理性的狡計”,為開辟通向未來的道路而暫時作點犧牲而已。

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分析,黑格爾哲學的這個特征是由他所代表的德國資產階級的軟弱性所決定的。當時德國社會政治經濟的發展遠遠落後於英國和法國。德國的封建勢力強大。新興資產階級力量薄弱,先天不足。因此,雖然德國資產階級也向往革命,渴望在德國消滅封建專制,實現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人道等資產階級理想,但卻沒有勇氣和力量進行革命。德國資產階級傾向於妥協改良,傾向於在開明君主制下實現德國政治上的統一、經濟上的統一,為資本主義發展開辟道路。所以,德國的革命理論不同於法國的革命理論:法國思想傢們自覺地擔當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大膽明確地提出自己的革命理論,堅持不妥協的革命原則;而德國的哲學教授們則以極其隱晦的術語,把資產階級的意志變為理論原則,以思想領域中的活動取代現實中的革命行動。恩格斯不無諷刺地說,德國哲學傢是在“睡帽中爆發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