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瞭零食和網絡,沒有逃避的出口

隨著“零工經濟”(Gig Economy)在全球范圍內興起,中國有大約1.1億人口,選擇成為靠平臺“接單”、自我雇傭、自由工時的快遞員、外賣員或網絡主播。

大多數年輕人,選擇遠離父輩的命運,自願成為平臺上滾動的數據。但也有少數人,仍舊來到流水線工廠,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一周工作六天、按工時計算工資。

他們是城市裡沉默的大多數,固執而微弱地占據著一小塊空間,無聲無息。

我們找到瞭一個叫葉子的女工。葉子出生於2001年,從2019年進廠開始,她已經在流水線工廠裡呆瞭兩年。她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屬於流水線的世界,她沉默寡言,過著難以想象的乏味生活;一個是屬於葉子的世界,19歲的,20歲的,有幻想、情義與自我的世界。

以下是關於她的故事。

進廠:更好的選擇,更瘦的選擇

2019年6月24日中午,廣東省高考投檔線公佈:本科線為455分,高職專科線為170分。

葉子距離本科線當然很遙遠:“大概是300分左右吧。”在縣城的普通高中,一個班大概能出一個本科生,葉子那屆一個都沒有。

和大多數學生一樣,葉子面臨的選擇有三個:專科、職校或打工。

葉子的傢人並不再堅信“讀書改變命運”這句話。傢族裡流傳甚廣的故事是,葉子的一個姐姐選擇瞭大專就讀,一年學費近萬元,畢業後卻隻能去廣州做文員,一個月掙四五千,交完房租所剩無幾。

有瞭前車之鑒,父母親便堅持認為,“花錢讀書是賠錢的買賣”。學費同樣高昂、就業更差的職校也因此不予考慮。

復讀的想法在一陣沉默中,被葉子嚼碎咽瞭回去。母親對葉子說:“下午進廠看看吧。”

工業園裡,一片未被開發的田地

僅僅在一天內,葉子的身份發生瞭巨大的轉變——上午拿完高中畢業證,下午轉頭就跟著母親去往工廠。

“那天媽媽騙我說,進廠就可以像表姐一樣瘦下來,變得很苗條。”

葉子回憶起十九歲的那個下午,那時的她對即將到來的“兩班倒”生活沒有概念。賺錢不是最要緊的,更急迫的煩惱是如何捱過高考失敗後的不快樂,以及靠著在車間的運動量瘦下來,變得更加好看。

葉子進的第一傢廠是紡織廠。那是“媽媽幫著找的”,幾乎沒辦什麼手續,也沒有任何面試或其他測試。進廠當天,她就被安排進瞭屬於她的流水線。

車間被層層排列的紗圈劃成網格,龐大的機器24小時不停地運轉,轟鳴聲壓過瞭所有的人聲。

葉子負責的是一部分紡紗機,當機器前後的紗線纏在一起時,她需要手動一根一根理清,避免軸承壓住線圈,把紗佈燒糊。

換言之,這份工作的主要內容是監督機器的工作。白天有車間的領導來視察,到瞭晚班就相對自由,有人會睡覺,也有人吃零食。“你隻要看好你的機器,隻要它還在那轉,你幹啥都可以,玩手機都可以。”

但也不如想象中輕松——剛開始,由於搶救紗線的速度太慢,同一生產線前後的同事,用停頓的肢體傳達警示。“可是沒有一個人願意來教我,就好像我是一個麻煩。”

一天12小時,兩班倒,按工時和件數發工資,最高的一個月是3200元。

在那裡,葉子感覺到極度的不快樂。她發現自己的高中學歷沒什麼作用,“(這份工作)有手就能做”。異類感,隨著晝夜不停的傳送帶,一遍又一遍磨損著葉子的生活。

車間:飲水機社交、等級制與耳機裡的世界

半年之後,葉子選擇離開紡織廠,前往下一個流水線。

第二份工作是葉子自己找的,就在原來的工廠對面。招聘廣告上寫著“工資4K到6K”,但葉子進去後才知道,這句話可以隻看區間的左邊。

這是一傢由紡織廠升級改造成的汽車配件廠。在梅州,汽車零部件制造是為數不多的傳統優勢產業,力爭在2025年達到產值100億元。汽車產業的效益好,很多當地的紡織廠就改縫汽車座椅套,依舊是紡織的設備與活計。

堆滿佈料的工廠

好處是,這份工作的夜班隻需上到22點左右,無需通宵,工資也相對更高。

新的煩惱是社交:在廠裡,百分之九十的人的都是年長的女性,年齡集中在30到40歲不等,多是生育之後,隨著親戚來到外地打工的母親。

工廠的飲水機就像寫字樓的茶水間,是屬於女工們的固定社交場所。樣式不一的水瓶堆滿瞭飲水機旁的方桌,等待開水的間隙,她們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傢庭與孩子:老公在哪裡打工,孩子去哪裡上學,準備要個二胎瞭,諸如此類。

對葉子來說,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她不知道如何參與對談,也並不想融入進去。

為瞭避免尷尬,葉子在淘寶上買瞭一個大保溫壺,每天從幾公裡外的傢裡打水上班。平日,她就把水壺放在工位附近,休息時就不必再去飲水機接水。

但當女工們聊完天,回到工位,葉子又開始悄悄地打量她們——女工們一刻不停地幹活,皮料過線,縫合,動作行雲流水,並長久沉默。每到飯點,許多人選擇不去食堂吃飯,讓同事帶飯回來,以便擠出更多的時間多做幾個。甚至有懷孕六七個月的女人,仍要堅持上班,組長看不下去,過來提醒她不要太拼命。

“好幾個孕婦,六七個月瞭還在幹。”葉子不理解,她看著這群“寶媽”踩縫紉機的樣子,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生小孩那麼痛……我覺得女人不應該那樣,我以後的日子肯定不會像她們一樣,至少不會那麼慘。”

但是她也不知道更好的生活該如何抵達:“就感覺就是這樣子,感覺人生就是這樣子的,沒有任何的期望。”

飲水機旁堆滿瞭女工的水杯

除瞭隱形的社交場,工廠裡還有一些鮮明的紀律,比如早會,早操,以及復雜的等級制度。

每天早晨7:50,進廠換上統一的工作服,廠長出面發言,表揚或批評一些人,“雜七雜八的人,固定的套路的話”。然後各車間點名,做完早操後上工。有時候,葉子感覺就像在學校裡一樣,“我們也要做像廣播體操那樣的早操,每天早晨先活動一下筋骨”,她想,那會讓她瘦一點。

新的工廠仍然有著明確的權力關系,普工,線長,組長,廠長,等級十分鮮明。

葉子的直接管理者是線長,也就是這條流水線的負責人。調班、請假、計算工時,各種報表都需要由線長簽字。葉子剛來時很怕她的線長,對方脾氣暴躁,每次簽字時總是“大手一甩,就重重地甩到桌子上”。

“那時候我還很脆弱的”,葉子起初很害怕他,後來有年長的同事安慰她,“他總是喜歡犧牲新來的”。有新員工被他欺負走,但最後留下的人,“慢慢他就比較溫柔瞭”。

7點50分,準時做早操

葉子覺得自己也是很叛逆的。

早會上,她會聽到一些不點名道姓的“指控”,但不以為然。“我無所謂,他把我開瞭也沒關系。”在統一的灰色廠服背後,一個沒有被完全規訓的想法,仍在嗡嗡作響。

另一種叛逆是,她主動地拒絕瞭與工友們的社交,生活裡除瞭縫紉機的踢踏聲,隻有另一個空間的低語。她喜愛在工作的時候戴著耳機聽播客,聽故事,聽對談,聽說書。

她最常聽的播客是一個勵志欄目:如何擺脫精神內耗、戀愛中的4個真相、成年人應當放棄的事……她覺得,那是車間外的、成年人的、20歲的世界。

葉子還沉迷B站up主的視頻,一些“與工廠無關的東西”,比如大衛·葛瑞特。

這是是葉子偶然發現的音樂傢,一個曾被稱為“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小提琴手”。他拉起提琴時,“手指靈活得像在跳舞”,也像一隻蝴蝶扇動它彩色的羽翼。

葉子被迷住瞭。發工資的第一個月,她花瞭五分之一的工資,買瞭一把500元的小提琴。

她沒有學過任何樂器,不認識五線譜,身邊更沒有瞭解小提琴的人。但她依然為這份小小的沖動感到快慰:從車間回到出租屋,她跟著教學視頻依葫蘆畫瓢,即使略顯扭曲的動作常常拉不出一個連貫的音調。

葉子的工作臺

南美洲一隻蝴蝶的振翅或許可以引起太平洋上的一陣颶風,但更多數情況下,蝴蝶隻是振翅而已——這個嶄新的樂器並沒有攪動起什麼生活的改變:生澀的音調從未有好轉,練琴的頻率越來越少。小提琴被慢慢遺忘,葉子的生活又回歸單一的旋律。

暴食:快樂的,痛苦的,美麗的

每天的生活幾乎都是程式化的:工作、休息和吃飯。

吃飯是葉子最痛苦和享受的事,也是她在互聯網上獲得關註的原因。在個人簡介上,葉子這樣寫著:一個在工廠上班的00後,也是個暴食者,記錄生活的點點滴滴。

暴食是在紡織廠時養成的習慣。那時她感到孤獨,進食可以帶來慰藉:“下瞭白班之後,就去鎮上買很多好吃的,然後放在包裡面,不要讓傢人看到,回房間就直接鎖上門,大口大口吃。”吃完以後,報復性地熬夜,“刷抖音到3、4點”,“想不到任何解決辦法”。

像一種類似哭泣的宣泄,無處安放的情緒,在大口大口的咀嚼中滑進腸道。

像是蝴蝶又一次扇動瞭翅膀。

“我控制不掉它,上白班,上夜班,我控制不掉。有一次早晨就請瞭一個假,因為要去買吃的,買好多好多好多,吃飽瞭以後才去上班。主管都打電話過來,叫我不要拖拖拉拉,快來上班。”

她把自己的暴食視頻發到網上。2021年5月25日,她連續狂吃面包和五根烤腸,這個視頻收獲瞭9萬多的點擊量。

在視頻的開頭,葉子簡單地說,最近壓力很大,要暴食。吃完面包以後,她仔細地舔瞭塑料袋,又開始吃烤腸。吃得高興瞭,葉子控制不住地大笑出聲,突兀而松弛。

葉子大笑著進食的畫面,和互聯網上其他莫名其妙的人事物一起,構成獵奇的景觀,被算法推送上熱門。

笑聲響起的同時,彈幕裡開始成倍地增加,“嚇人”“是癡呆吧”,有人惡意地嘲諷:“不是癡呆會進廠打工?”也有人誇她可愛,安慰她不要想太多,勸她改變飲食習慣或去看心理醫生。

好的壞的,葉子給所有不那麼糟糕的評論點贊。在評論和點贊裡,她找到一點與外部世界的聯系感——那個遠方的、有著更好生活的世界,那個原本能通過高考走出去,見到的世界。

葉子拍下自己暴食的畫面

暴食帶來快樂,也讓她為自己的身體而羞恥。換瞭新廠以後,生活因為長白班變得規律起來,葉子開始想要管理自己的身體。

她錄下自己180斤的樣子發在網上,讓鏡頭細致地掃過鼓起的肚腩,內衣下面勒出的贅肉。她不斷地捏起身上的贅肉,是展示,或許也是一種懲罰。“太胖瞭太胖瞭太胖瞭太胖瞭”,連著說瞭十幾次,葉子又轉過來正對著鏡頭大聲喊:“目標體重是100斤,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最開始,減肥卓有成效,下顎線變得清晰起來,整個人看起來瘦瞭一圈。有工友逗她,“哎喲,變得蠻漂亮的”,葉子不知道怎麼回答,戴上耳機沉默。

但痛苦持續存在,暴食和減重交替進行。低碳節食的下一個視頻就是狂吃饅頭,“要看看自己的胃有多大”,再然後又是對著鏡頭重新喊出目標體重。

暴食抵禦著痛苦,定義著痛苦。有時候,暴食就是痛苦本身:體重以20、30斤為單位反復,瘦下去,又長回來。葉子在某一次反復後去剪瞭寸頭,是和抖音上一個減肥的人學的,“我就想,之前減的肥都白費瞭,我就從頭開始,那就是,從頭開始”。她找來瞭推子,自己把長發一點點推掉。

“剃完頭那天晚上,我就給我媽媽看,我就說驚喜嗎?他們就用那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我就哈哈地大笑,我說,我漂亮嗎?”

葉子對著大樓的反光鏡自拍

葉子當然不相信自己漂亮。除瞭工裝,她隻穿大碼的男裝,通常是一身黑,主管叫她“五號線上的胖妞”。“我從小就很自卑的,一直是班上最胖的那個小孩。”她拍的視頻裡,其實夾雜著很多高中的素材,“那時候也拍,但是太自卑瞭,那時候沒有勇氣放。”

她講到小時候因為胖而被霸凌:“班上有那樣一個調皮的小孩,動不動就踹我一腳,有時候和我說,你放學的時候小心點,我在校門口等著你。他每次給我說的時候,我下課就提心吊膽地下,想著往哪條路逃比較好。”

“後來我認識瞭一個高年級的姐姐,比較漂亮一些的,有很多人追她,她還有男朋友。我和她玩得很好,她是真的真的很漂亮,還說她可以保護我,就真的再也沒有人欺負我。”她第一次發現,美麗也是一種武器,保護自己,保護別人。

“我覺得這種關系很珍貴,真的是很珍貴的。”

負債:歡迎回到現實世界

暴食視頻讓葉子有瞭幾百個關註者,她開始拍更多自己的生活:凌晨的工業園,一個人的海底撈,端午節工廠發的兩個肉粽和兩瓶飲料。連做工時都要打開攝像機,一邊操作設備,一邊小聲地唱歌。

現實生活中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這是她與車間外世界隱秘而牢固的聯結:日積月累,葉子的手機裡塞滿大量的片段,直到內存提醒“您已沒有足夠空間”,她才想起來原來有這麼多無聊的時光過去。

葉子的工廠vlog

無數陌生人開始擠進葉子的生活,他們總是帶著各種建議——“別把青春浪費在流水線上”“別一次喝那麼多奶茶”“女孩子一定要好好學習”雲雲。葉子接受著審視,依舊感覺到被理解,“我是屬於那種線上線下完全不同的類型,線下不想聽到太多聲音,線上怎麼說我都可以接受的。”

葉子不是沒想過離開。“走一定是要走的,我不可能一輩子就在這麼個廠裡待著。”

從第一個廠辭職的時候,有人給葉子講瞭一個傳聞:她所在的機器上曾經死過一個女工,頭發被攪進轟鳴聲中,再也沒有醒來。當時葉子頓感後背發涼,原來自己一直都在危險四伏的案發現場,她心想。

暫時還不能離開工廠的理由是,父親做生意欠瞭20萬外債,傢人要她必須承擔一部分。每個月交4000元給母親,剩下的工資存下來作為自己的“小金庫”,她和傢裡人說好,隻要還完四萬塊,以後的錢想幹嘛就幹嘛。

今年9月,最後一筆還款結束。“三萬,還完錢再存三萬,我就離開。”

以後去幹嘛呢?

第一個想減肥,第二個想掙一點錢,然後想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喜歡的事情。

自己的事情是什麼?

報瞭全日制大專,應該還要學一下英文,因為這樣可以看很多的東西,學到更多的東西。

葉子的第二傢工廠在新建的工業園,裡面有工廠,也有科技創新公司。她走進過其中一傢公司——玻璃外墻裝飾,有明亮的茶水間、會議室和辦公區。她看到窗前和辦公桌上的盆栽,“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植物”,葉子想起自己亂糟糟的工位,到處堆放著廢棄的佈料。

回到傢裡,葉子翻起同城微博,翻到瞭在那傢公司上班的姐姐。她點進姐姐的微博,“我看到她說她去新加坡,還有很多高樓的照片,還有什麼在吃barbecue。”陌生女孩發的工作照,電腦是全英文的,“總是跟一些老外在那裡交流”,“她還去過上海,上海那邊是很高樓大廈的”。

看完以後,葉子躺在床上,“想未來想到11點”。微博裡的一切和她隻隔著一棟大樓。

在工業區“遊蕩”,葉子拍下自己的影子

線上和線下的世界開始割裂——豐富的和單調的;輕盈的和沉悶的;自由的和按部就班的;被審視的和被忽略的。可以被她書寫的,和隻能被動、全盤接受的。

她也對網友有所隱瞞。比如自卑,比如負債,還有比如第一次出遠門,不是為瞭旅行。

2020年,二十歲的葉子第一次走出梅州市,去到300多公裡外的東莞。那是因為她的母親接到消息說,舅舅失蹤瞭。

她和母親坐城際大巴抵達東莞時,臨近傍晚,夕陽西下。大巴飛馳在高速路上,窗外的落日燒成血紅色。葉子把手機攝像頭緊緊貼在車窗上錄瞭一段:“工廠妹第一次出遠門,去瞭東莞的虎門大橋,第一次看到大海和貨輪,哇塞。”

葉子鏡頭下的虎門大橋

在鏡頭結束後的幾分鐘,她和母親站在虎門大橋下,看著舅舅被人打撈起,隻剩一具被海水泡得腫脹的屍體。

認識的人說,可能是因為抑鬱癥,又欠瞭一屁股債,交不起兒子的學費,想不通就去自殺瞭。

她想象著,舅舅可能是縱身一躍,也可能是喝多瞭,搖搖晃晃地就翻下去瞭。

網易文創簽約中國冰雪,成為國傢體育總局冬季運動管理中心、中國冰雪文創合作夥伴。

作者 小波 趣多多| 圖文程漁亮| 編輯菠蘿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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