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文明史》一書的起點選擇在公元十世紀,根據其作者喬治·杜比的解釋,一方面“西方文明在這一時期逐漸擺脫瞭異族入侵導致的的歷史發展的突然中斷。”換句話說,自西羅馬帝國覆滅後,西方歐洲文明在經歷瞭匈人、日耳曼人、東西哥特人與汪達爾人等蠻族或半開化民族的入侵、遷移後逐漸形成瞭多個持續發展的文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些文明的出現奠定瞭歐洲未來一系列國傢發展的基礎。而另一方面,選取十世紀作為本書的開始也同樣因為從這一時期,信息來源,或者說歷史資料,比之前更加豐富足夠歷史學傢做深入研究。

盡管本書名為法國文明史,但不可避免會涉及到少部分其他國傢的歷史內容。此外,我們不可以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待中世紀的國傢與民族問題,在那個民族主義尚未誕生,民族國傢概念也未曾形成的時期,很難完全將一個文明的發展與其他文明斷絕開來。因而我們所將討論的內容一定程度上代表的並不僅僅是法蘭西君主國與法蘭西民族。

十世紀的西法蘭克王國

那麼問題來瞭,十世紀的法國究竟是怎樣一番景象呢?它是否像古老的東方王朝建立起一個自上而下的中央集權統治?又或者是中學歷史教科書中所提到的“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那種“封建制度”呢?她究竟是一片人民安居樂業,土地肥沃,商業繁榮的沃土?又或是烽火連天,硝煙四起的戰場呢?

十世紀的法國,更準確的說是西法蘭克王國,毫無疑問是當時歐洲最為強大的國傢之一。作為加洛林王朝最偉大也是唯一的皇帝——查理曼大帝——曾經統治的龐大帝國的一部分,盡管帝國早在查理曼死後分裂並且隨著他血脈絕嗣而在888年終結,但不論誰也無法否定西法蘭克王國依然是一個強大富饒的國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這是一頭雄獅。它一度終結瞭西羅馬帝國覆滅後歐洲大陸陷入混亂與戰火的局面,並將無數個民族、部落統一在一頂王冠之下。

可雄獅也有無法戰勝的敵人,來自北方的龍之子們——勇猛無畏的維京勇士——乘著一艘艘令人聞風喪膽,宛如海龍一般的長船踏上瞭對南方陸地的遠征。他們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航海傢,甚至比哥倫佈更早接觸到美洲文明。他們也是最英勇的戰士,渴望著在戰鬥中光榮的死去從而成為英靈。可他們又是最兇殘的海盜、劫匪、奴隸販子,他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他們也是野心傢,偉大的遠征背後,隱藏著對土地甚至是他國王位的覬覦。

就是這樣一群人,在十世紀初,甚至更早一些來到西法蘭克王國的土地上。他們最初以侵略者的身份肆虐。如果有人看過《冰海戰記》這部動畫,或許應該有印象主角所在的傭兵團進攻一座法蘭克人的城堡的橋段。是的,最初來到西法蘭克王國的維京人在形象上確實很符合他們海盜與傭兵的身份。他們甚至在885年試圖圍攻巴黎這座未來法蘭西最重要的城市。但一位名叫羅洛(Rollo)的金發維京人隨後率領一支強大的艦隊再度降臨在這片土地上,羅洛比他那些同行的眼光更加長遠。他從加洛林王朝的皇帝,“糊塗”的查理三世(Charles the Simple),手中獲得瞭封地,也就是今天的諾曼底。他成為瞭諾曼底的第一位公爵,而他的直系後代中最為著名的便是那位君臨英格蘭王位的諾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

羅洛以皈依基督教,結束他們的劫掠行為,效忠查理三世並協助法蘭克人從其他維京人手中保衛領土作為代價得到瞭諾曼底的土地。很快諾曼底人便成為瞭法蘭克人並融入瞭這個龐大的國傢之中,他們的語言同樣如此。

維京人的到來對原本統治著西法蘭克王國的加洛林王朝造成瞭巨大的沖擊,原本就在走向衰敗的傢族,其統治更因此變得搖搖欲墜。不過加洛林王朝後期的那些糟糕統治者當然是更加致命的原因。而他們還不得不面對王國中的強大諸侯的挑戰。這其中包含安茹及佈魯瓦伯爵,強者”羅貝爾,的傢族。“羅貝爾”傢族看上去好像並不怎麼有名,但是他們後來被稱作“卡佩”,便是那個中世紀最為傳奇也最為輝煌的王朝。

不過此時的卡佩傢族的力量遠遠不能同“美男子”腓力的時代相提並論,他們毫無疑問是強大的諸侯,但是也是一眾諸侯中的一個。此時的卡佩傢族還被稱作“羅貝爾傢族”,傢族的開創者“強者”羅貝爾(Robert the Strong)一生也未能坐上國王的寶座,然而他的兒子,“巴黎伯爵“厄德(Odo of France)卻坐到瞭這一點。

厄德在9世紀末期抵抗維京人對巴黎的圍攻中展現出他英勇的性格與精明的戰鬥技巧。他隨後推翻瞭加洛林王朝的皇帝“胖子查理”,並被其他大貴族推選為國王。從厄德開始,西法蘭克王國的王座便在羅貝爾傢族與加洛林傢族間輪換,直到一位名叫於格·卡佩的人登上歷史舞臺。

按照《法國簡史》一書的作者約翰·朱利葉斯·諾威奇的解釋,“卡佩一詞聽上去極為平民,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它源自拉丁語capatus,意味‘披著鬥篷’。這一開始是於格的綽號。”

可卡佩這個偉大的姓氏卻將在之後的四百年中證明它的價值。於格·卡佩能夠登上王位更多是西法蘭克貴族們相互妥協的結果,當時的情況是前國王,“懶王”路易五世,意外身亡,並且沒有留下子嗣。於是貴族領主們將不得不從身為“強者”羅貝爾曾孫的於格和加洛林公爵下洛林的查理中選出新國王。從法理上講,查理作為加洛林公爵顯然是正統繼承者,然而當時的魯昂大主教卻選擇支持於格,按他的話來說“王位不是依靠世襲權力獲得,而因依靠被加冕者的功績、力量以及過人的智慧。” 我們自然不知道假設主教大人看見卡佩傢族隨後依靠“世襲”統治法國四百多年後還會不會說出上述這句話,不過這背後或許隱藏著某些我們無法得知的因素。無論如何,在主教的鼎立相助下,於格得以坐上王位。

不過於格這個國王當得可真是不怎麼順心。國王看似擁有著至高無上僅次於皇帝的權威,從理論上講也確實如此。然而現實總歸是不盡人意的。於格或者說卡佩傢族的開局可以說是十分困難。王國內部的諸侯對他自然沒什麼好臉色,他畢竟是這批人選出來的國王。我想這些領主的想法無外乎是“兄弟們選你做國王那是瞧得起你,你好自為之。”如果說在王國北部國王還能憑借地理因素,人際關系等在很小程度上展現國王的權威,那麼在王國南部根本沒有人在乎這位弱小的國王。他的臣民甚至連語言都沒有統一。

不過於格倒也不至於什麼也沒有,他的領地,今天的法蘭西島地區,包含巴黎城與周邊其他一些地方以及奧爾良的一些城鎮。國王對其王國的確沒有什麼控制權,但富裕的法蘭西島多少給予國王心裡安慰,並且成為其堅實的後盾。而國王的確得到瞭教會的強烈支持,這或許是因為教會想要通過國王加強其在一眾貴族領主還有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民心中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所以教會為國王精心準備瞭最為盛大,最為印象深刻的加冕儀式。於格在這場華麗的儀式上做瞭一個重要的舉動,那便是在他的前額與身體上塗抹瞭聖油。他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權力來自上帝,並且考慮到在他之前,查理曼大帝與他的祖輩也使用瞭同樣的方法,由此來證明於格是查理曼帝國的合法繼承者。此舉也讓那些不怎麼安分的公爵伯爵們,一定程度上效忠於這位國王。更加重要的是,於格在這場儀式後被認為獲得瞭上帝的祝福從而獲得瞭治愈“淋巴結核”的奇跡之力,在之後的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被認為擁有神跡的國王。

於格從不自稱為法國國王,他的繼任者也是如此。這一稱號一直要到腓力·奧古斯都的時代才會發生改變。早年的卡佩國王都稱呼自己為“法蘭克人的國王”。於格於996年逝世於他設立為永久首都的巴黎,他被安葬於聖坦尼修道院,這裡在日後會成為幾乎全部法國君主的安息之地。他的兒子羅貝爾繼承瞭王位,這位國王因為其對宗教的虔誠而被稱作“虔誠者”羅貝爾。

羅貝爾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因此獲得瞭“虔誠者”的綽號。他愛好音樂,身為作曲傢、唱詩班歌手和詩人,他將自己的宮殿變成瞭宗教隱居之地,身著皇傢長袍主持晨禱和晚禱。羅貝爾的虔誠名聲也源於他對異教徒的不容忍,他嚴厲地懲罰瞭異教徒。據說他提倡強迫當地猶太人皈依。並支持針對奧爾良猶太人的暴亂,他們被指控密謀摧毀耶路撒冷的聖墓教堂。此外,羅貝爾恢復瞭羅馬帝國將異教徒燒死在火刑柱上的習俗。1030-1031 年,羅貝爾確認瞭諾伊斯修道院的奠基。

我在此處談及羅貝爾是因為非常想要提及從我最崇拜的高林先生的講座中聽來的有趣的觀點。高林先生在他有關巴黎的系列講座中提到這樣一個觀點:“今天我們看到倫敦的時候會回憶起它曾經作為世界貿易中心、金融中心的那個五海之王首都的一面;而說起柏林,普魯士的閱兵式,強大的帝國軍隊,戎馬一生的容克貴族出現在人們的腦海中;談及那個已經逝去的奧匈帝國,美麗的維也納,一個多元化的包容的多民族城市。那麼巴黎有什麼呢?那便是文化的中心,一個全歐洲文人墨客知識分子都向往的城市”,那麼為什麼法國的統治者要將巴黎經營成一個文化之都呢?(顯然全歐洲的文化中心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照高老爺幽默的解釋便是:法國國王和英格蘭國王比手裡沒錢,和德意志的國王比又沒兵,想想卡佩傢占據著狹小的法蘭西島,周邊都是覬覦王位的強大諸侯。那麼為瞭能夠將國王與諸侯區別開瞭並且將其地位置於眾人之上,法國國王選擇的便是宗教這條道路。”這也就是我們上文提到的塗抹聖油。但是僅僅塗抹聖油還不夠,更要將宗教融入這座城市——巴黎。而那個時代的文化:藝術、建築甚至於詩歌文學,都很難與宗教隔絕開來。因而卡佩傢的國王走上瞭這樣一條道路,一條用文化比肩金錢與強權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