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廣超

資料支持吳雲初 胡進慶 李保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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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1987年1月《葫蘆兄弟》攝制完成已經過去瞭整整30年。

30年裡,這部隻有13集的剪紙動畫系列片和片中的角色一直活躍在電視熒屏上和網絡文化中,觀眾群從70後、80後、90後一直滲透到00後。可以說,葫蘆娃在中國動畫界的人氣一點都不比孫悟空低。

《葫蘆兄弟》是中國第一部剪紙動畫系列片,由它開始,剪紙片開始擔當長篇敘事的任務,而不再隻是風格多樣、短小精悍的藝術小品;它融合瞭手繪動畫和剪紙動畫的優勢,創造瞭別具一格的視聽語言;它原創瞭一個節奏明快、妙趣橫生的故事;它塑造瞭一群性格各異、呼之欲出的動畫角色。

《葫蘆兄弟》原版宣傳海報

所以有人說《葫蘆兄弟》是中國第一部非個人英雄主義的熱血動畫,而葫蘆娃們是中國動畫中第一個組團打怪的“兄弟聯盟”。

所以直到今天還有大量網友樂此不疲地為《葫蘆兄弟》值得玩味的劇情做著各種“神解讀”,還有大批的粉絲揮灑著才情對片中的形象進行“再創作”,還有人在堅持為這個30年前的品牌用心打磨衍生品……

這一切都是胡進慶始料未及的,因為《葫蘆兄弟》的創意最早來源於一次迫不得已的“偷工減料”。

【一】

1984年的一天,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剪紙片導演胡進慶被廠領導們請到辦公室商討系列剪紙片的拍攝事宜。

上世紀80年代,國外的動畫系列片像潮水般湧入中國千傢萬戶的電視熒屏。這些五彩繽紛的譯制動畫片大大地充實瞭中國少年兒童的精神世界,也引起瞭中國動畫工作者的焦慮——生產中國自己的動畫系列片已經迫在眉睫。一向以生產藝術短片為主要任務的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也必須面對這個全新的挑戰。

在此之前,已經有“阿凡提”“小兔淘淘”等幾個題材的影片在以多集片的形式進行拍攝,但多是個別導演自發自覺的創作。上海美影廠的領導們認為,隻有將系列片的拍攝任務落實為廠裡的生產計劃,才能夠保質保量地進行系列片的生產。

擺在胡進慶面前的,是楊玉良根據民間故事改編的文學劇本梗概《十兄弟》。

胡進慶一邊翻著劇本一邊皺起瞭眉頭,他看到的故事情節是這樣的:從墳墓中蹦出瞭十個天生異相、天賦異稟的兄弟,他們擁有千裡眼、順風耳、無窮神力、銅頭鐵骨、長腿、大足、大嘴、大眼等“特異功能”。兄弟們為瞭救民於水火,同地主、官員乃至皇帝展開瞭鬥爭……

程十發為洪汛濤編寫的《十兄弟》小說繪制的插圖

放下劇本後,胡進慶無奈地直言:“這個本子我拍不瞭。”

要理解胡進慶的“苦衷”,先要知道當年剪紙片的制作成本。1989年1月1日開始,廣播電影電視部開始調整各類影片收購價格,其中剪紙片每本(一本為10分鐘)由5.1萬元調整為7.5萬元。也就是說,在拍攝《葫蘆兄弟》期間(1986-1987年間),剪紙片一幀畫面的成本才三塊多。在上海美影廠的三大片種(動畫片、木偶片、剪紙片)中,剪紙片的制作預算是最少的(這也是剪紙片的制作方式決定的)。而《七兄弟》劇本中不僅主角形象各異,還涉及貧民、地主、官員衙役、帝王將相、才女宮娥等大量角色,場景也從農傢、莊園、官府一直跨越到瞭皇宮……這樣的體量完全不是這點成本能夠玩得轉的,更何況廠裡規定的制作周期隻有一年半到兩年!

青年時期的胡進慶

但廠領導們的態度也很堅決,動畫片組的《邋遢大王奇遇記》,木偶片組的《薑子牙》(後來定名為《擒魔傳》)都在籌備中瞭,剪紙片組也必須上一部系列片。

胡進慶想瞭想,給出瞭自己的意見:拍系列片可以,但劇本要改。具體怎麼改,需要一點時間去考慮。

就這樣,胡進慶帶著這個老大難的問題苦苦思索瞭很久。劇本怎麼改才能夠既節省成本又讓戲出彩呢?角色的數量和形象是首先要攻克的難題。這時候,胡進慶腦海中靈光一閃,將十兄弟改成七兄弟,讓七個兄弟都長一個樣子,並且都是小孩兒,讓他們在不產生特殊形變的前提下施展各種神通豈不很好?

程十發為洪汛濤編寫的《十兄弟》小說繪制的插圖

可這樣的七個孿生兄弟從哪裡出生呢?還從墳頭裡蹦出來總歸是太瘆人瞭。胡進慶翻來覆去地聯想,思緒飄著飄著就附著在瞭“葫蘆”上。“葫蘆”諧音“福祿”,在中國象征著吉祥、神秘,神話傳說中的各路神仙都把葫蘆當作法寶,俗語中也愛說“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那麼,就讓七兄弟從葫蘆裡降生吧——“一根藤上七朵花,七個葫蘆七個娃”的創意就這樣誕生瞭。

主角的設定一明確,其他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將反派改成蛇蠍二妖,將故事中的場景全部挪到深山石洞之中。這樣一來,既有全新的創意、清晰的主線,又能夠在有限的預算和周期內完成拍攝,兩全其美!

半個月後,胡進慶帶著自己的創意和對劇本的構思來找廠領導,廠裡的藝委會也專門就這個創意能否立項的問題進行瞭討論。但結果讓胡進慶很沮喪——藝委會成員們認為這個創意僅僅是一個整體構思,還沒有一個完整、紮實的劇本,不具備立項的條件。他們希望胡進慶仍舊以原先的《十兄弟》劇本為基礎,盡快進行剪紙系列片的籌備。而深知這個任務很難完成的胡進慶也毫不讓步,他堅決表示,如果不能按他的方案進行籌備,那就隻能請藝委會“另請高明”。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葫蘆兄弟”的創意眼看要付諸流水的時候,剛剛上任的新廠長嚴定憲和創作辦公室主任蔣友毅力排眾議,對胡進慶的創意表示瞭肯定。在自己的任期內實現三個片種的系列片生產,也是嚴定憲早已堅定的信念。而作為老同學,嚴定憲很瞭解胡進慶的創作特點和能力,動畫設計和導演出身的他也很清楚按原先的劇本是很難進行剪紙片拍攝的。

胡進慶(左一)與老同學嚴定憲(左二)、阿達(右一)

嚴定憲認為,胡進慶之前創作《鷸蚌相爭》時也是在沒有完整劇本的情況下直接起草畫面分鏡的,最後片子也很成功,這次也可以采取這種創作方式。經過爭取,廠裡終於同意胡進慶先行起草每一集的畫面分鏡,然後交由創作辦公室審核,再到後來詳細的文字劇本和對白劇本由姚忠禮與胡進慶合作完成。

水墨拉毛剪紙片《鷸蚌相爭》(1983年) 導演:胡進慶

劇本的內容要先通過畫面分鏡來呈現瞭,那麼葫蘆娃的造型設計也就需要趕快進行。

【二】

在吳雲初的記憶中,他接到“葫蘆娃”造型設計任務的時間是在1985年的前半年。那時由胡進慶執導的剪紙片《草人》順利進入瞭中期拍攝階段,吳雲初在攝制組中擔任動作設計。此時,導演胡進慶得以騰出手來籌備系列片《七兄弟》(當時片名還未改為《葫蘆兄弟》)的前期工作。

剪紙片《草人》(1985年) 導演:胡進慶

一天,胡進慶向吳雲初說起瞭自己對新片的構想和對造型的要求,他邀請吳雲初來擔任新片的造型設計。此時,“脫胎換骨”的《七兄弟》還沒有完整的劇本,更沒有成立攝制組。

聽過“葫蘆娃”的創意後,吳雲初眼前一亮,十多年的合作搭檔也使他和胡進慶建立起瞭足夠的默契。於是,躍躍欲試的他欣然接受瞭“葫蘆娃”的設計任務。接著,胡進慶繪聲繪色地談起瞭自己的對劇本、角色的構思,尤其在造型設計上,胡進慶強調瞭兩個字——“耐看”。也就是說既要節省成本,不能太繁瑣,還要突出剪紙造型的裝飾趣味。吳雲初聽著也倍感興奮,可制作成本和周期始終是懸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刀。

吳雲初在攝影臺前

不過,事在人為,總得先動手。

“先畫起來吧!”胡進慶對吳雲初說。

“葫蘆娃”究竟應該長啥樣?胡進慶心裡還沒有具體的構思,吳雲初隻能先一點點嘗試。既然是葫蘆裡生出來的,應該比較“接地氣”。圓中帶方的臉蛋和濃眉大眼透著一股“虎勁”,頭上的雙髻也是小英雄們的標配,衣領、鞋子上的葫蘆形圖案和葫蘆葉做的裙子則可以表明他的屬性——這就是吳雲初設計的第一稿葫蘆娃造型。從這款造型中可以得知,此時胡進慶還沒有提出“七色娃”的設想。

葫蘆娃造型彩稿第一稿 吳雲初手稿

很顯然,他們兩人對第一稿並不太滿意,交換過意見後,吳雲初拿出瞭幾個不同的方案。這幾款造型的共同點在於使葫蘆娃變得更加精神、俊朗,頭發束成瞭單髻,發梢微微後翹,皮膚更顯白皙,用色更加素雅,削弱瞭葫蘆元素,形體輪廓和比例基本上確定瞭下來。這兩稿造型始終在強調剪紙元素。

葫蘆娃造型彩稿第二稿 吳雲初手稿

搞造型設計並不是個一步到位的活兒,沒有一段時間的反復琢磨是出不來好作品的。可他們做前期工作的時間卻並沒有那麼充裕,《草人》攝制結束後很快就會成立新的攝制組,而胡進慶必須盡快畫出前幾集的畫面分鏡交由創作辦公室審核。雖然這次的造型修改稿效果好瞭不少,但很顯然一時半會兒是拿不出定稿的,胡進慶決定先按照對角色的設想起草分鏡頭,然後再與吳雲初磋商定稿。

胡進慶最早是動畫設計出身,動畫片《驕傲的將軍》和《過猴山》中都能看到他繪制的精彩鏡頭。調入剪紙片組後,他帶頭利用手繪動畫的理論和技法完善瞭剪紙片的動作設計,紮實的動畫基礎和過人的表演天賦是他的兩件制勝法寶。除此之外,在造型設計上他也是一把好手。《豬八戒吃瓜》後,幾乎每一部萬古蟾導演的作品都由胡進慶來設計造型,從《猴龜分樹》《濟公鬥蟋蟀》《漁童》《人參娃娃》一直到《金色的海螺》,他的造型手法越來越純熟。到瞭文革後期,他又率先嘗試“柔性”剪紙手法,直到開拓出瞭水墨拉毛的獨特工藝。然而,這次設計“葫蘆娃”需要他舍棄很多以往的經驗。

剪紙片《漁童》(1959年) 導演:萬古蟾 造型設計:胡進慶

剪紙片《金色的海螺》(1963年) 導演:萬古蟾 錢運達 造型設計:胡進慶

據胡進慶回憶,由於葫蘆娃在系列片的第3集中才出現,所以他並沒有按順序繪制分鏡頭,而是率先繪制瞭第3集《大力進山》(後改名為《誤入泥潭》)的畫面分鏡,而葫蘆娃則在第9號鏡頭中正式登場。胡進慶在吳雲初建立的造型基礎上,融合瞭漁童、人參娃娃的特點,並強調葫蘆娃的“野味兒”,寥寥數筆就使得角色形神畢現。此時的葫蘆娃已經具備瞭定稿的基礎:三個半頭身、大眼、誇張後翹的發梢、菱形的葫蘆冠飾、敞胸的葫蘆背心、葫蘆葉做的項圈和衣裙、赤腳。

《葫蘆兄弟》分鏡頭臺本中首次出場的葫蘆娃 胡進慶手稿

分鏡頭中的形象是洗練概括的,看著很帶勁,可要落實成規整的剪紙造型還得花心思。吳雲初發現分鏡草圖中的葫蘆娃並未強調剪紙風格,角色動作更偏向於手繪動畫。但他還記著胡進慶對造型最初的要求,於是在新的一款設計稿中,他沿用瞭分鏡頭中的發型和冠飾,但仍然在服飾上加入瞭剪刻的效果,采用色線勾勒造型。

葫蘆娃造型彩稿第三稿 吳雲初手稿

但是在分鏡頭創作中,隨著劇情的推進,胡進慶設計的角色動作越來越靈活多變,轉面越來越頻繁、豐富,越來越接近手繪動畫的張力。可是如果繼續按照這個思路創作下去,人物造型的剪紙特色就必定要做一些舍棄。

以往的剪紙片多是強調藝術趣味的短片,在角色設計上註重結合剪紙、皮影以及各種繪畫的造型語言,非常具有裝飾美感和筆墨趣味。相應的,剪紙片中的角色多以側面或八分面示人,主要通過操作關節紙偶來進行表演,很少進行縱深運動,動作設計別具一格,場景設計也刻意營造出平面裝飾化的效果。一種制作形式上的局限經過不同制片環節的相互補充後發揮到極致,就變成瞭剪紙片的優勢。

剪紙片《豬八戒吃瓜》 導演:萬古蟾 造型設計:詹同渲

20多年前胡進慶就曾協助萬古蟾創制瞭中國第一部剪紙片《豬八戒吃瓜》,對於剪紙片的特性和優勢他瞭然於胸。但他也很清楚,這樣的表現方法在藝術短片中是適用的,可是現在要做的是一部13集的系列片,故事和表演是第一位的。如果還沿用從前的經驗,劇情的展開必然會受到限制,動作更會顯得單調,缺少縱深感的場景也很容易造成審美疲勞。繁瑣的裝飾化造型能否適用於長篇敘事的影片且不論,即便可以用,因此而產生的高昂成本和巨大工作量也是攝制組無法承受的。當初改劇本不就是為瞭解決這個問題嗎?

吳雲初對胡進慶的想法深感認同,於是欣然同意改變設計思路,決定在胡進慶草圖的基礎上完善造型定稿。他們做瞭一個大膽的決定——讓影片的造型向單線平塗的賽璐璐風格靠攏,在服裝和紋飾上保留必要的裝飾元素,並且在上色時強調一些繪畫感(這些優勢是賽璐璐動畫所不具備的)。恰好這個時候廠裡有瞭復印機,用黑線勾勒的紙偶造型就可以批量印證,而人物的動作除瞭通過操作關節紙偶實現,也可以通過逐張的剪紙動畫來表現。這樣一番“混搭”後,工作量大大減少,成本也會降低,造型既“耐看”又不會喧賓奪主,更有利於觀眾把註意力放在在角色表演和劇情上。

葫蘆娃造型彩稿第四稿 吳雲初手稿

也正是這個時候,胡進慶確定瞭“七彩葫蘆娃”的創意,決定用“紅橙黃綠青藍紫”來區分葫蘆七兄弟,也堅持具有“野味”的服飾設定。吳雲初也很快開始著手定稿的設計。在處理頭飾時,吳雲初覺得菱形有點多餘,也不利於轉面,最初將葫蘆娃的整個頭部處理成葫蘆形狀,後來修改為葫蘆形的冠飾。至此,葫蘆娃的造型基本確定下來:縮小眉毛,突出大眼睛,讓四肢顯得短而有力,通過深色的皮膚讓“野味”增色;輪廓用單線勾勒,施色時適當作過渡和高光處理,葫蘆葉莖和葉脈用白色提亮。胡進慶的分鏡頭臺本也在第4集以後采用瞭最終定型的葫蘆形象。

《葫蘆兄弟》分鏡頭臺本中的葫蘆娃 胡進慶手稿

需要註意的是,為瞭讓大力紅娃的顏色顯得更加鮮亮,吳雲初在最終設定時並沒有使用大紅,而是改用瞭洋紅色。在其他角色的設計上,吳雲初也放棄瞭自己原先較為寫實的設定,主動向胡進慶的風格靠攏,將較為裝飾化的處理用在瞭老爺爺、蛇精和蠍子精的服飾上。

洋紅色的大娃

在拍攝過程中,吳雲初放下瞭自己非常喜愛的動作設計工作,把全部精力撲在造型設計上,在完成所有造型的轉面圖、色指定、解剖圖後,要和負責制作紙偶的繪制組密切合作,同時還要為一些特殊鏡頭中的動作設計稿擔任修型工作。

曾有美影廠的同事這樣評價胡進慶和吳雲初這對搭檔:胡進慶才思敏捷、激情洋溢,而吳雲初總能盡心竭力地把胡進慶的一個個想法實現,並且在此基礎上做“加法”。

後來,吳雲初這樣總結《葫蘆兄弟》的造型設計工作:首先保證瞭角色形象的視覺美感,保留瞭剪紙片造型的工藝性;其次主動結合賽璐璐動畫造型的特點,充分照顧到紙偶制作的便捷性和動作設計的自由度。吳雲初也坦言,他們創作中始終著意於“民族風格”——具有新的時代氣息,既區別於以往的剪紙片形象,也絕不向風靡的美日造型靠攏。

【三】

1985年11月9日,上海美影廠向文化部電影局上報1986年度影片生產計劃,其中就包括片長八本(一本為十分鐘)的《七兄弟》(後改名為《葫蘆兄弟》)。1985年年底,《葫蘆兄弟》攝制組成立。在胡進慶完成《葫蘆兄弟》前幾集的畫面分鏡後,《葫蘆兄弟》開始進入AB雙組拍攝階段。也就是說,《葫蘆兄弟》的分鏡頭設計、造型設計和拍攝是以“梯隊式”的方式進行的。

▲《葫蘆兄弟》的主創們在討論設計稿。左起:葛桂雲(A組導演)、胡進慶(總導演)、周克勤(B組導演)、吳雲初(造型設計)

關於《葫蘆兄弟》的故事還有很多,我們以後慢慢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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