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平均年齡45歲,不少出身東北,定期給傢人寄錢,每人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法國導演納埃爾•馬朗丹以巴黎華人性工作者為主角,拍攝電影《站街女》,描繪瞭一個“女性人物畫像”。他試圖理解,不做批判,更希望通過這些人的遭遇,揭示當今法國社會中各式各樣的統治、操控、主宰和不公。

文 | 胡維妮 編輯 | 汪戈裡

2013 年初,邱嵐接到經紀人一通電話,得知納埃爾•馬朗丹(Naël Marandin)正籌劃拍一部電影,是關於巴黎中國妓女的,女一號還沒找到。她一聽,心想:“妓女… …演妓女,我行麼?” 第一次去試鏡,她穿上紅褲子,特俗氣的那種,想從外形上盡量往人物身上靠。

邱嵐說,“當時我把自己打扮的很……”,她硬是把 “妓女” 兩個字給咽瞭下去。現實生活中,給性工作者祛魅還是好難,這個詞出口前一般人還是要掂量掂量。

經過 6 次面試,她被選為女主角。後來知道故事裡的人物跟自己想的特招搖的那種形象不是一回事。

▲《站街女》海報,邱嵐飾演站街女林愛玉

“她們像是街上的佈景道具”

電影名字叫《La marcheuse》,今年二月初正式首映,這個詞在法語裡有兩層意思,直譯是“走路的人”,但後來又有“站街女”之意。

“你知道站街女這層意思是從哪裡來的麼?” 舞蹈出身的邱嵐是東北長春人,目前在法國定居已有十五年瞭,在巴黎三區一傢咖啡館裡,她坐在我面前,沒等我開口回答,便滔滔不絕接著說,“過去,舞臺上的活佈景和活道具,統稱為marcheuse,她們毫不招搖,隻求無聲無息地存在,所以法國人給中國妓女起瞭這個稱號。她們走來走去,像是街上的活佈景活道具,有些群眾演員的感覺。”

巴黎東北角上有片街區叫 “美麗城”(Belleville),居住人口的族裔背景和社會階層多樣,是當地有名的混居區。這裡有一小片是華人聚集地,被稱為法國版的 “法拉盛”。

從 “美麗城” 地鐵出來,一眼看到 “幸福樓” 大酒店的中字標牌,邊上有個叫 “中國紅” 的超市,進出的人特別多,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附近的維萊特大街(rue de la Villette)邊,總會有幾個亞洲面孔的女性零星站在那兒,她們年齡約在四十到六十歲之間,長發,略施粉黛,扮相特樸素。每天這裡人來人往,熙攘熱鬧,“活佈景活道具”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毫無違和感。

▲導演給飾演站街女的群眾演員講戲

▲丹尼爾和林

《站街女》的主人公林愛玉是 “她們” 中的一員,她在法國沒有合法居留,是個 “黑戶”,和十幾歲的女兒櫻桃寄宿在一個富有的巴黎人傢,這傢主人是個癱瘓的老頭,林照顧他吃喝拉撒,以抵換房租。平時她在 “美麗城” 攬客,補貼日常開支,並寄錢給東北的傢人。一天,一個欠債累累的小混混——鄰居丹尼爾(Daniel Alves)被人追打,闖入她傢,林的生活發生轉折。

女:你要跟我結婚。

男:你神經病,想都別想。

女:你想要我的錢,就得跟我結婚。

男:你再說,我會親自調教你女兒,帶她長些生活經驗。

女:你敢這麼做,我殺瞭你。

現實生活中,很多站街女為瞭解決居留身份問題,會選擇和當地人假結婚。拍這場戲的時候,邱嵐還記得自己全身都在顫抖,心裡想,“我是個母親”,她和自己演的角色林,兩人都是。

導演納埃爾不斷跟她說戲,希望她理解強者和弱者的辯證關系,能夠表現出日常生活中人與人如何博弈。他常說:“有些人看上去是弱者,但是他/她可能比你想得要強很多。”

▲邱嵐與導演納埃爾

1981 年在巴黎出生的納埃爾,畢業於巴黎高等政治學院,這是法國最精英的學府之一。19 歲那年他通過學校交流項目,去中國待瞭兩年。

回到巴黎,他找瞭份普通工作,後來辭職,拍瞭兩部短片,中間在 “荷花車” (Lotus Bus)做瞭近七年的志願服務。“荷花車” 是非政府組織——“無國界醫生”下屬的一個機構,主要任務便是救助在巴黎謀生的中國性工作者,給她們免費發放避孕套並幫她們預防艾滋病感染。

“不管是站街女,還是警察,我都用友善的眼光打量他們,試圖去理解,而不是做評判。”他強調這些都是從“荷花車”那裡學到的。

他熟知 “美麗城” 站街女這一群體,可以說這部電影用紀錄片的素材講瞭一個虛構的故事。時間、地點、人物、人物關系和故事背景都是活生生的現實,隻不過在電影裡,這些元素被重新排列組合罷瞭。

當事人看瞭電影,跟納埃爾開玩笑說,當時拍警察那出戲,嚇跑客人,害她們賺不到錢。玩笑之餘,她們不忘對他說,自己的生活狀態和片子裡講述的特別像,給導演莫大的肯定。

▲電影中的林和女兒

但她們爭論最多的還是林的女兒櫻桃。她們覺得孩子這麼小,便接到法國,這個做母親的,太不負責任瞭。她們擔心,影片播出後,觀眾會不會覺得她們都是些不負責任的母親呢。

看完電影,她們的落腳點卻是這個 “母親” 的身份,並以此提出質疑,有些讓人意外,但不難理解。站街女隻是她們人生中一個暫時的身份,她們首先是女人和母親,但在別人眼中,性工作者這個極具爭議的標簽有時太過顯眼。

“中國人不是為自己活”

“平時沒事,我就到‘美麗城’,坐在一個角落去觀察。她們站在商場門口,有時還會跑到鏡子前照一下。你想,有些都是 50 歲的人瞭,之前或因夫妻不和跑瞭出來。在國內,她們可能頂多去跳跳廣場舞吧,但在這裡她們掙錢養傢能為別人幹點事,算是實現瞭自己的價值。”邱嵐說。

確實,她們中大多數生活獨立、財務自由,並非受制於老鴇,每人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驕傲和成就感。之前我跟一名五十左右的站街女聊天,聽她說外甥喝的奶粉都是她一罐罐從法國寄回傢的,特自豪。

可 “實現價值” 是個大詞,太過正能量,我不確定當事人是否會有所認同,畢竟她們平時還要冒著被無良客人毆打的風險,謀生之餘疲於奔命。

據 “荷花車” 2014 年報告統計,他們在這一年接觸到1424名站街女,平均年齡 45 歲。其中 55 %的人經受暴力毆打,38 %的人曾被強暴。近五年,巴黎發生過至少兩起中國妓女被殺案件。幹這行,她們大多數是因為無路可走,並非出於自願。

邱嵐的“價值”論,說的是她們,也有點鼓勵自己的意思。年近不惑之年,因為哥哥去世,她很長時間從陰影中走不出來,想換種活法,決定從舞者轉行去做演員。從2008年起,她在法國最好的私立戲劇課堂CoursFlorent進修,已經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瞭,她還在冒險去追尋一些什麼東西。在人生的某一階段,邱嵐和自己扮演的角色林似乎都做出瞭令常人難以理解的決定。

此外,她倆都是東北人。

上世紀 90 年代,東北老工業基地經歷國企改革鎮痛,不少人下崗。

1991 年到 93 年,邱嵐在北京舞蹈學院讀書,她說:“那時大傢突然都下崗瞭,一個月隻有 150 塊錢,我也幫不上忙。快過年瞭,我記得東北打砸搶特別多。有一個人為瞭搶一個錢包,把人殺瞭,其實錢包裡也隻有百十來塊錢,這可是個從來沒有殺過人的人。東北亂成一片瞭。當時記得過年前,大傢說不要出門。當時太狂瞭,害怕死瞭。因為負擔不起,很多人都自殺瞭。”

邱嵐哥哥當時在長春木材廠上班,下崗後,天天喝酒釣魚,無所事事。“當時我嫂子在賓館還有一份工作,我哥哥覺得自己太無能。一個男人養不瞭傢,要靠一個女人,他就更感覺羞愧瞭,反而老對我嫂子發脾氣,感覺整個傢就要崩潰瞭。”隔瞭這麼年,提起往事,她還是特別感慨。

二十年前這裡發生的變動,在地球另一端以一種看似不相幹的形式表現出來,這應該也是蝴蝶效應的一種吧。90 年代末,在巴黎出現瞭第一批中國性工作者,她們多數來自中國東北。

為瞭塑造人物,邱嵐跟一些站街女聊天,其中一個之前在國內做生意,有一次價值幾十萬的貨在國際列車上被偷,丈夫酗酒,她便出來闖闖看。開始在當地華人傢庭做保姆,因主人們太過苛刻,她受不瞭這種剝削,後來跑到 “美麗城” 站街。

在 “荷花車” 上,她還遇到一個女的,45 歲,人特別漂亮,大高個,頭發擋著臉,是東北農村來的,傢裡也都是農民,老公酗酒老打她,她後來跑瞭出來,在巴黎站街,供自己的兒子在北京上大學。兒子畢業瞭想在北京買房,她尋思著得把首期付瞭吧,等到首期搞定,她就不幹瞭。她曾遇到一個在機場工作的法國人,他想跟她結婚,但她說:“我不能結婚,因為結婚他也不能給我錢。我沒有錢,他會看不起我的。”

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

“中國人不是為自己活。” 可能是因為常年在中法兩種文化間遊走,邱嵐時不時拿兩個國傢做比較。

“在法國,你知道大傢問我最多的問題是什麼?他們老問我,你叫邱嵐,還是嵐邱?我說,我叫邱嵐。他們問說為什麼姓在前?我說中國人永遠是祖宗姓氏最重要的,而‘你’不是很重要。法國人,永遠是我我我我我我。中國是什麼?永遠是掙錢為我兒女攢攢攢攢攢。” 她說。

華人妓女現象考問法國社會

2 月 3 日電影正式上映,當天法國國會下議院——國民議會對 “反對賣淫” 法案進行最後一次審議。歷時兩年半,這個極具爭議的法案於 4 月 6 日終被通過。

在法國,賣淫不違法,但攬客和協助賣淫的行為則被法律禁止,比如此前有中國留學生收錢替站街女在網上發佈小廣告,被警方發現後罰得不輕。新法廢除街頭攬客這條輕罪規定,從法律上認定妓女的受害者身份,制定一系列救助措施,促使她們離開這一行,融入社會。

但 “反對賣淫” 新法之所以引起爭議,是因為裡面新加瞭懲罰嫖客這一條,嫖娼者被警察發現,面臨 1500到 3750 歐的罰款。有人說,政府本是救助 “好意”,但站街女卻不 “領情”,但要知道,懲罰嫖客法案通過後,性工作者的生意會更難做,處境更加艱難。她們上街抗議瞭好幾次,要求政府撤消這一法案,還打出 “身體屬於自己” 等標語,特別醒目。

▲去年3月底,法國性工作者在巴黎舉行遊行示威活動,反對懲罰嫖客法案,在遊行人群中,發現華人性工作者。照片版權:法國性工作者工會strass

每次參加遊行的隊伍裡,總會有個中國小方陣,這便是華人站街女 2014 年自行組織起來的 “鏗鏘玫瑰” 協會。據法國雜志Les Inrockuptibles的網站報道,4 月 6 日的遊行中,他們采訪瞭協會有個叫越越(音譯)的性工作者,她篤定新法肯定會影響她們工作,告訴記者說:“我的客人肯定會遵循法律規定,不再來找我瞭,到時我還得自己跑到其它特偏僻的地方去。”

▲法國《解放報》對鏗鏘玫瑰的報道

她們在異國土地上,學會瞭遊行示威,以法國人的方式維權並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在想從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她們融入法國主流社會的一種方式吧。納埃爾說:“你移居到另一個國傢,肯定會有所改變。她們爭取該有的權利,暢所欲言。我覺得對她們來說,有這種經歷,也是一件特別美好的事。”

一般提到妓女,我們會用社會邊緣人群去形容她們。納埃爾有不同的理解,他說:“這些女人之所以選擇(賣淫)工作,因為法國社會給她們留有很少餘地,她們機會很少。我們常說妓女、外國人、非法移民和窮人是社會邊緣人。但這不準確,他們是社會中人,但社會地位特別低,是被壓迫被剝削的群體。”

不管是在中國還是法國,當我們把某一人群定義為邊緣群體時,其實在大多時候,是忽略瞭更嚴重的社會現實。

電影裡,女主角林愛玉通過她照顧的法國老人和法國警察,和當地社會緊密相連,隻不過她總是永遠被操縱、被主宰的那一方。

▲影片中林照顧癱瘓老人

電影裡有個鏡頭讓人難忘。一天,老人的兒子突然回傢探訪父親,他在廚房看到煙頭,轉身問林說招你的時候,明明說自己不抽煙的。林小心翼翼,回答說這次抽煙實屬偶然。兒子說,你這樣,很難讓人再信任你瞭。林窘迫,保證沒有下一次瞭。兒子走之前,給林一疊小費,放在桌上。

兒子講話平靜,沒有任何表情和不得體之處,但類似場景我們太熟悉瞭,無論在工作還是生活中,好像每個人都曾經歷過這一幕。

邱嵐說這是一種“無聲的暴力”。納埃爾說:“我們生活在一個極不平等且極不公平的世界裡,人與人之間的博弈激烈,控制主導的屬性越來越強大,我希望通過電影把這些層面的東西表現出來。”

“與其說這部電影是講中國妓女的,還不如說它更關註的是法國社會。”他說。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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