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見的《水滸全傳》的續書,主要有兩種,也可以說是兩個系統。一個是明末清初署名“古宋遺民雁宕山樵”的浙江烏程人陳忱的《水滸後傳》八卷四十回,他寫的是混江龍李俊建國海島的故事,實際上則是抒發其黍麥秀的懷念故國之思。另一個是清代咸豐間署名“忽來道人”的浙江山陰人俞萬春的《蕩寇志》七十卷七十回的結子一回,他寫的是祝傢莊裡的餘孽祝永清和陳希青父女剿滅梁山全夥好漢的故事,寫得咬牙切齒。陳忱和俞萬春同是“報讎雪恥之鄉”的作傢,同是生長在兩個頗為類似的特定歷史環境裡,而思想境界的差別竟然如此之大,很值得我們研討。

  此外,還有一部續書叫做《後水滸》。滄縣孫子書先生在《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卷六“明清小說部”乙編“說公案第三”著錄說:

  別本《後水滸》未見。

  他是根據清康熙間的漢軍鑲紅旗籍的詩人劉廷璣《在園雜志》著錄的。《在園雜志》卷三有一段文字說:

  近來詞客稗官傢每見前人有書盛行於世,即襲其名,著為後書副之;取其易行,竟成習套。有後以續前者,有後以證前者,甚有後與前絕不相類者,亦有狗尾續貂者。……如前《水滸》一書,後《水滸》則二書:一為李俊立國海島,花榮、徐寧之子共佐成業,應高宗“卻上金鰲背上行”之讖,猶不失忠君愛國之旨。一為宋江轉世楊麼,盧俊義轉世王魔,一片邪污之談,文詞乖謬,尚狗尾之不若也。

  劉廷璣是讀過這兩部續書的,但是他對這兩部續書的評價則有上下床之別。我們應該理解他的主導思想所在。他說:“總之,作書命意,創始者倍極精神;後此縱佳,自有崖岸,不獨不能加於其上,即求媲美並觀,亦不可得,何況續以狗尾,自出下下耶!演義,小說之別名,非出正道,自當凜遵諭旨,永行禁絕!”可見他,第一,反對通俗文學;第二,反對續書;更重要的是,反對邪污之談。總之,要“永行禁絕”。我們對他隻好按下不表。

  且說這部構想宋江轉世楊麼的《後水滸》實際是保存下來的,而且就保存在當年的大連滿物圖書館,即現在的大連圖書館。1959年建國十年大慶之月,我到大連參加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召開的圖書資料工作會議,曾在會間餘暇到大連圖書館訪問,匆匆翻檢瞭一部分珍本戲曲和小說書籍,作瞭簡單的記錄。回到北京以後,我對來薰閣的陳濟川先生談起這事,他說陳乃乾先生正在編寫國內見存善本書籍的目錄,便把我的筆記和一本油印目錄借去,供給乃乾先生參閱。兩位陳先生都已逝去,不單我的筆記和油印目錄不知零落何許,就連我的數十年間的日記也一古腦兒付諸北方壬癸水,即浸成紙漿,任其流失,無從查核有關這部小說的版本描寫和內容提要瞭。去年六月間,侯寶林兄和我應遼寧大學和遼寧省民委之邀,在沈陽住瞭約三個星期。我有幸和春風文藝出版社的林辰同志相晤,他向我介紹瞭正在計劃出版的《明末清初小說選刊》的近期和遠景規劃,我聽瞭很高興。恰好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為瞭完成鄭振鐸所長的未竟之功,要繼續編纂《古本戲曲叢刊》,為瞭實現何其芳所長的生前宿願,還要開始編纂《古本小說叢刊》,我都受命參與其事。原來我有些怕《古本小說叢刊》與春風文藝出版社的計劃有重復之處,及至知道他們的編刊旨趣和選題范圍主要在填充《金瓶梅》和《紅樓夢》之間的“代溝”,這和我們的工作非但並無矛盾,而且正好相輔相成,使我深深地獲得瞭“空谷足音”的相親感。

  春風文藝出版社選刊的第一批二十種小說裡的第一種便是《後水滸》。我願意把匆匆翻閱一過之後的隨感,簡單地做個介紹。

  先把版本做個描寫:

  《後水滸》不分卷、四十五回。清初天花藏軟體寫刻本,四框單欄,正文無界欄,白口。半葉八行,行二十字,斷句用圈。首為《後水滸序》七葉,末署“采虹橋上客題於天花藏”,鈐陽文篆章二:一曰“素政堂”,一曰“天華藏”。按:大連圖書館藏清初寫刻本《定情人》不分卷、十六回,行款與此本全同,序署“素政堂主人題於天花藏”。天花藏主人、天花才子、采虹橋上客、素政堂主人、花月主人、華陽道人,蓋均是同一人筆名,系明末清初間小說作傢、評點者、出版人,惜其名不彰。正文首葉署“青蓮室主人輯”,疑或姓李,俟考。

  次為目錄六葉。再次為圖像及圖贊三十葉;圖像半葉,另半葉為像贊;像仿陳洪綬筆法,形似而已。像左上方標明人物姓名,右上方標明何人轉世。如:第三十七圖左右分標:“井木犴宿。鐵裡蛀蟲丁謙”及“系地鎮星,小遮欄穆春托生”。

  正文首葉首行作:新鐫施耐庵先生藏本後水滸傳。“施耐庵先生藏本”顯系偽托。次行上題:第一回。下作:青蓮室主人輯。青蓮室主人當即天花藏主人。

  關於小說的內容,有原書在,這裡無須細講。簡單地說,它敘述的是南宋高宗趙構時,楊在洞庭湖起義的始末。一般敘述農民起義軍的小說大都是極盡污蔑之能事,特別是收緣結果無不以受到殘酷的鎮壓而歸失敗,或受招安以告終。應該提出來的是,這部《後水滸》卻偏偏自辟蹊徑,不同流俗,與明代署名“棲真齋名道狂客”所撰的《征播奏捷傳通俗演義》和署名“西吳懶道人”所撰的《新編剿闖通俗小說》之類的作品大異相趣。小說的主要關目是敘述宋江、盧俊義等三十六條梁山好漢轉世為楊麼、王魔等三十六傢草莽英雄在洞庭揭竿而起之前的苦難夯程,有著不少回腸蕩氣的描寫。至於聚義之後的活動,刻畫得也頗聲勢浩瀚,如與嶽飛幾次的水戰都繪影繪聲,特別是關於輪船的描寫充溢著作者寫作時代“西學東漸”的氣氛。作者對於嶽飛著墨不多,更沒有采取小說《說嶽全傳》和戲曲《金蘭會》裡利用王佐(這本小說作“黃佐”,是。)作為內應的情節,所以根本避免瞭“水擒楊麼”的煞風景結局。反之,倒寫的是楊麼等首領在宋兵圍攻之際,忽被一陣旋風將輪船掀到見機嶺下,各帶兵器,“踅入地道,直到軒轅井底”,及至嶽飛趕到井邊,則“隻見井內滿貯清泉,那裡有甚路可通!”結束得頗具“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縹渺之致。當然,重要的是,這樣的結束正是體現瞭作者的愛憎所在。

  談到愛憎所在,還必須指出作者更重要的另一種傾向,那就是作者把矛頭直接指向宋高宗趙構。反贓官是次,反皇帝是主。采虹橋上客在序文裡著重舉出這個特點,說:“當此之際,雖有賢臣能將,吐膽竭忠,亦莫如之何矣!況妒賢嫉能,猶蠱惑不已!正如人之半身氣血已枯,萎如槁木,而隻一手一足尚不足惜,猶聽信讒諛,日移日促,希圖一日之安,即至沉晦喪亡,惟恐盜賊之侵,絕不悔自無才之失算也!”然後從贊揚楊麼等起義英雄後,又歸結於反皇帝的主旨,說:“楊麼之孝義可嘉,馬隆之血性難泯;邰元一味真心,孫本百般好義;至於何能、袁武、賀雲龍,皆抱孫吳之雄才大略;設朝廷有識,使之當恢復之任,吾見唾手燕雲,數人之功,又豈在武穆下哉!奈何君王不德,使一體之人,皆成敵國;豈不令人嘆息千古,興嗟宋室之無人也!”這話可能是嘆息興嗟於明朝的末代皇帝,然後它指出的是一個真理,而且態度鮮明、大膽。這部小說之所以湮沒無聞三百年,之所以被劉廷璣者流橫加撻伐和咒詛,看來關鍵在此。

  吳曉鈴一九八二年八月十八日於北京

  此文原載《社會科學輯刊》1983年第3期

《後水滸傳簡介》

  本書45回,明朝青蓮室主人著。小說敘述水滸英雄燕青重遊梁山時,遇羅真人告知昔日水滸豪傑均已轉生入世。因金兵入寇,農民養奎剛孿生子“妖兒”、“魔兒”失散後分別由楊得星和遼將王突收養。後“妖兒”改名楊幺,因沖撞賀太尉被充軍,楊幺在途中結識瞭許多草莽豪傑。“魔兒”已改名王摩,武藝超群,曾與眾英雄劫搶秦檜之贓銀。楊幺遇赦,為救許蕙娘夜鬧東京;袁武等英雄大鬧開封府,解救楊幺。楊幺探望父母並欲替父母服刑,眾草莽英雄搶救楊幺脫險,各路豪傑齊至洞庭湖君山聚義,楊幺、王摩被舉為大頭領。此後,楊幺率義軍四處征戰,誅殺惡官,聲勢日盛。楊幺等曾入臨安苦諫宋高宗,但因霳殺入秦檜府第,秦檜哭奏高宗發兵圍剿洞庭。楊幺等在山寨得天書,方知楊幺前生是宋江,王摩前生是盧俊義。嶽飛率軍大勝楊幺,楊幺等遁入軒轅井,化為黑氣,不再復出。《後水滸傳》在水滸續書中別具一格,將北宋末年宋江起義與南宋初年楊幺起義聯系起來描寫,給人以鮮明的啟示:隻要封建專制制度不除,民眾的反抗即不止。此書較之《水滸傳》的藝術水平固然遜色,然其思想中的這一閃光之處,卻也值得珍視。

  目前本書僅存大連圖書館的清初刻本。

《序》

  天下猶一身也。天下之在一君,猶一身之在一心也。一心不能自主,則元氣削弱,邪氣妄行,遂使四肢百骸,不臃即腫。雖有良醫,莫能救其死。

  如宋徽、欽二帝,無治世之才,任用奸佞,以致金人自北而南。一身尚無定位,豈有馀力及於群盜?故前之梁山,後之洞庭,皆成水滸,以聚不平之義氣。至於走險弄兵,擾亂東南半壁,則莫不正名分,指目為強梁跋扈,盡欲蕩平。

  然究思其強梁跋扈之源:賀太尉不奪地造阡,則楊幺何由刺配;黑惡不逆首開封,則孫本豈致報仇;邰元之殺人,黃金奸月仙之所致也;謝公墩之被兵,王豹欺配軍所致也。種種禍端,實起於貪穢之夫,不良之宵小,醞火於鄧林之木,捋須於猛虎之頷。一時冤鳴若雷,怨積成黨,突而噬肉焚林,豈不令鰲足難支,天維觸折哉!請一思之,是誰之過歟!

  大都天心又將北眷,國運已入西山;廟堂大奸大詐,草野無法無天之人事,又並橫行於世,而不知回避。當此之際,雖有賢臣能將吐膽竭忠,亦莫如之何矣!況妒賢嫉能,猶瞽惑不已。正如人之半身,氣血已枯,萎如槁木;而隻一手一足,尚不知惜,猶聽信讒諛,日移日促,希圖一日之安。即至沉晦喪亡,唯恐盜賊之侵絕,不悔自無才之失算也。

  嗟嗟!此大概也。分而論之,則楊幺之孝義可嘉,馬霳之血性難泯,邰元一味真心,孫本百般好義,至於何能、袁武、賀雲龍皆抱孫吳之雄才大略。設朝廷有識,使之當恢復之任,吾見唾手燕雲,數人之功,又豈在武穆下哉!奈何君王不德,使一體之人,皆成敵國,豈不令人嘆息,千古興嗟,宋室之無人也!雖然,名教攸關,誰敢逾越前後?曰妖曰魔,作者之微意見矣。

  采虹橋上客題於天花藏


作者:青蓮室主人

第一回 燕小乙訪舊事暗傷心 羅真人指新魔重出世

  話說前《水滸》中,宋江等一百單八人,原是鎖伏之魔,隻因國運當然,一時誤走,以致群雄橫聚;後因歸順,遂奉旨征服大遼,剿平河北田虎、

淮西王慶、

江南方臘。此時道君賢明,雖不重用,令其老死溝壑,也可消釋。無奈蔡京、童貫、高俅、楊戩用事,忌妒功臣。或明明獻讒,或暗暗矯旨,或改賜藥酒,或私下水銀,將宋江、盧俊義兩個大頭目,俱一時害死。宋江服毒,自知不免,卻慮李逵聞信,定然不服,又要生事,以傷其歸順忠義之名。因而召至楚州,亦暗以藥酒飲之,使其同死;繼而吳用、花榮親來探望,見宋江死於非命,不勝悲痛,

欲要再作風波,而蛇已無頭,大勢盡失,死灰不能復燃,遂同縊於蓼兒窪墳樹之上。一時梁山好漢聞此兇信,俱各驚駭,不能自安;雖未曾盡遭其毒手,然驚驚恐恐,不多時早盡皆同斃矣。唯燕青一人,心靈性巧,屢屢勸宋、盧二頭領全身遠害,二頭領不以為然。

梁山一百單八條好漢當中的燕青,跟大夥受招安後,眼看宋帝利用他們剿田虎、平方臘,殺伐草莽;蔡京、童貫等奸臣又妒賢忌能,因此幾次用“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勸宋江、盧俊義辭官以保性命。

燕青因藏赦書,並金銀財物,悄悄遁去,隱姓埋名,到各處遨遊,十分快樂。

一日,忽重遊到梁山水滸,見金沙灘邊,寂寂寥寥,唯有漁樵出入;忠義堂上,荒荒涼涼,隻存砧毀遺跡。

回想當時弟兄嘯聚,何等威風,今一旦蕭條至此,不勝嘆息瞭半晌。因又想到,若論改邪歸正,去狼虎之猖狂,守衣冠之澹薄,亦未嘗不是;但恐落奸人圈套,徒苦徒勞,而終不免,則此心何以能甘,此氣何以能平!低徊瞭半晌,忽又想到,此皆我之過慮耳。一個朝廷詔旨,赫赫煌煌,明降招安,各加職任,地方為官,治政理民。奸臣縱惡,亦不敢有異。就是宋公明哥哥與主人盧俊義,亦要算做當今之豪傑。我苦苦勸他隱去,決不肯聽從者,亦必看得無患耳。我今不放心者,真可謂過慮。想罷才去東西閑玩。雖說閑玩,然荊榛滿地,隻覺淒涼,無興久留。因又渡過金沙灘來。

隻見一個老者,須鬢皓然,坐在一塊石上,看著一個打柴的樵夫,在那裡攀談。燕青在他二人面前走過,隱隱聽得那老者說道:“這那裡關朝廷之事,皆是奸臣所為。”燕青聽見說話,有些詫異,便立腳不走,要聽他說出後面的言語。那老者見有人立聽,也就住口不說。燕青見他不說,聽得氣悶,便忍耐不住,隻得上前,向老者拱拱手,問道:“老丈方才所說的奸臣,莫不就是當朝的蔡、童、高、楊四人麼?”

那老者道:“不是他四人,那裡再尋得出四個來!”

蔡京 高俅 童貫 楊戩

燕青道:“請教老丈,可知他如今又做瞭什麼壞事?”

那老者將燕青上下估瞭兩眼,道:“這是我本地方的閑話,今日無事,偶然與此樵友閑談耍子,你是個過客,別處人,說來也未必曉得,問它怎的?”燕青便乘機說道:“我在下果是過路別處人,原不該問及貴地方事。止因受瞭奸臣之害,弄得有傢難奔,飄流至此。才聽得老丈說甚奸臣,莫不做瞭甚不公不法之事,有個惡貫滿盈,使人共聞共快的事,故此動問,萬望見教。”那老者聽瞭道:“原來老兄也受瞭奸臣之害,所以要問。你既要問,可知這地方叫甚名色?”燕青道:“初來不知,因問人,方知梁山地方。”那老者道:“你既知是梁山泊,就該知這梁山泊一向是甚人占住瞭。”燕青假說道:“這就不知瞭,求老丈見教。”那老者道:“這梁山泊,在今日看來,無過一窪水,不足為奇。在當時有一夥大盜,一百單八條好漢占據瞭此泊,內立三關,外設百險,這一窪水比三江五湖還厲害幾分。莫說附近的郡縣奈何他不得,就是朝廷屢差瞭大將軍高俅、童貫,率領瞭無數兵馬來征剿,俱被這山泊裡的好漢殺得大敗虧輸,不敢正眼而覷。”

燕青故意問道:“既是這等強橫,為何今日卻寂寂寥寥,不見一個?”老者道:“老兄有所不知。這班好漢,論他嘯聚行藏,自然是一夥大盜;若推原其心,他眾豪傑不是遭權貴之殃,就是受奸人之害。實俱含冤負屈,無處可伸,故激怒而至於此。所以這宋大王雖為盜魁,卻心存忠義,所坐之堂,亦以‘忠義’為名。又立兩竿旗,上寫‘替天行道’,隻誅贓官污吏,絕不擾害良民。所以我們鄰近百姓,甚是安堵。不期後來奸臣設計,知戰不勝,遂降赦招安。這宋大王陷身水泊,原非其志,一聞招安,滿心歡喜,以為改邪歸正,可以報效朝廷,以補前過。雖有心腹再三勸他,他隻不聽,故受瞭招安,歸順朝廷,因將梁山泊一個虎狼之穴,弄做一個漁釣樵牧之場。所以我與樵友在此嘆息。” 燕青因又問道:“為盜乃犯罪之人,得降赫招安,便是美事,老丈為何又與樵友嘆息?”老者道:“得降赦招安,固是美事。但恨朝堂之上,有蔡、童、高、楊弄權。朝廷雖赦,他們卻不肯赦,所以令人嘆息。”燕青道:“朝廷既明明降赦,難道他們敢將他眾人殺害麼?”老者道:“明明殺害,雖是不敢;暗暗殺害,卻怎防得?況朝廷孤立於上,那裡有許多眼睛來看他,那裡有許多耳朵來聽他,隻好白白送卻性命罷瞭。”燕青笑道:“我想宋大王這班人,做過事業,諒非庸懦無用之人。若說朝廷明明殺害,自應無說;若說奸臣暗害,這班人如狼如虎,怎生害得?隻怕還是老丈的過慮。”老者道:“怎麼是我的過慮?這宋、盧兩大頭目,已有人傳說,俱被奸臣害死瞭。我們所以在此嘆息。”燕青道:“老丈既知其被害,可知是怎生樣被害?”老者道:“說起來做奸臣,原有一種弄奸之才。他矯詔說是念宋江、盧俊義征方臘有功,詔盧俊義入朝賜食,卻在飲食中暗暗的下瞭水銀,一時不覺,歸到半路,水銀下墜,跌入淮河而死;又遣官賜宋江美酒,卻在酒中下瞭毒藥,宋江飲之而死。此系明明之事,怎說是我的過慮!”燕青聽瞭這信,暗暗吃驚。因也假嘆息瞭兩聲,遂別過走開。暗暗思想道:“此老之言,若說不確,卻說得詳詳細細,皆有指實。若說是實,則宋公明哥哥與我盧主人,做瞭一生的英雄好漢,若明正其罪,便受一刀之痛,也還甘心;怎骯骯臟臟、糊糊塗塗,為奸人所算,死於非命!這卻怎生氣得他過?但想他們,何仇於宋、盧二人,而行此詭秘之計。隻怕此信,老者得之傳聞,也還未確。我總清閑在此,何不前往楚州,廬州去探問一番,便知端的。” 算計定瞭,遂轉身曉夜奔馳。奔到近處,不消打探,早已有人紛紛嘆息,共傳其事,與老者所說一樣。

燕青將信將疑,趕到楚州蓼兒窪,果然找到宋江的墳墓;哭拜道:“大哥大哥!你隻想忠君報國,哪道反死於昏君奸臣之手,我小乙哪能甘心?想報仇,隻恨孤掌難鳴啊!“

燕青到此,眼見是真,隻急得滿肚皮小鹿兒在心頭亂撞,卻無一人可以告訴,一團冤苦,唯有自知。因又訪知葬在蓼兒窪,遂悄悄走到墳上哭拜於宋江墳前,道:“我當初分別時,就知奸臣在內,豈容功臣並立,何等苦勸哥哥與主人,全身遠害為高。主人與哥哥並不垂聽,隻思盡忠報國,感動主心。誰知今日無幸飲恨吞聲,死於奸佞之手。天高日遠,一腔忠義,憑誰暴白這般冤情。我想你在九泉之下,豈肯甘心!我燕青欲待為哥哥報冤雪恥,手戮奸人,又恨此時此際,孤掌難鳴,隻好徒存此心罷瞭。”

哭拜罷,起身四下觀望,卻又見旁邊有兩塚。再細問人,方知是吳用、花榮縊死於此,故就埋葬兩傍。因也哭拜瞭一番,道:“人誰不死,二位哥哥這一死,卻死得大有義氣。也見得我輩弟兄,絕不以生死異其心。我燕青今雖遨遊於此,無人能奈我何,然揆之兄弟情分,眾皆喪亡,我獨保全,終屬偷生,豈志士之所為哉!倒不如也學吳軍師與花知寨,殉死於此,方覺於心無愧。”遂在腰間解下一條大帶來,欲要縊死樹間,以全情義。忽又想到:“我今一死,亦有何難。但死得不明不白,未免九泉飲恨。怎能得一高人,問明瞭我哥哥這一死,還是水泊中造惡過多,理該一死;卻還是改邪歸正,又出死力,功足償罪,不幸遭奸人之害,含冤負屈而死耶?若能說個明白,便死也死得快活。隻苦當今之世,沒個高人可問,卻將奈何?”

因又低徊瞭半晌,忽想道:“此事也難問外人,我一百單八個弟兄,盡皆東零西落,死亡殆盡。我想公孫勝哥哥當日先去,他定然還在,況他又有些學識,何不去問他一聲,或者有一個明白。”

因又想道:“明鏡能鑒形察影者,蓋立身於形影之外。公孫勝哥哥雖然高明,但恐他身在劫中,豈能知劫外之事?”因又低徊瞭半晌,忽然有悟,大笑道:“我燕青怎聰明一世,卻懵懂一時!現放著公孫勝的師父羅真人,乃當世神仙。況宋公明哥哥曾拜見過他,他已悉知其事,我怎不去求問於他,討一個真實消息,卻在此胡思亂想。”一時想定瞭主意,便拜別三墳道:“不是燕青舍不得性命,貪偷一日之生。隻為要問個明白,好與哥哥到地下來同樂。”

拜罷,遂潛離瞭蓼兒窪,竟取路往薊州而來。不日到瞭薊州,細細訪問公孫勝的住居。原來此時公孫勝的母親已死,公孫勝辭歸之後,便不復傢居,竟隨著師父羅真人在山上修真養性。燕青再三尋訪,並無蹤跡。因又想到:“公孫勝哥哥既脫離塵網,留心向道,自埋名隱姓,不知下落,蹤跡難訪。何不徑到二仙山紫虛觀去見羅真人,我公孫勝哥哥的消息,自然曉得。”   

想定瞭主意,遂志志誠誠齊戒瞭三日,遂投二仙山紫虛觀而來。來便來瞭,因無人引進,心下還餒餒的,恐怕羅真人不容他相見。不期才轉過一帶長林,忽林子中走出一個人來,道:“燕賢弟來瞭麼?”

燕青見有人叫,忙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恰正是公孫勝,便滿心歡喜,急上前相見,道:“我燕青那裡不尋哥哥,並無蹤跡,誰知卻在這裡相逢。不知哥哥還是無心撞見,還是有意來迎?”

公孫勝道:“適才在觀中隨侍本師,本師跌坐觀空,忽然對我說道:‘你結義的燕兄弟要來見我,你可出去接他入來。’故愚兄在此伺候,不然愚兄何以得知?”

燕青不禁吐舌說道:“真是神仙!我此來必要問個分曉。”公孫勝道:“賢弟高識遠見,已為天外冥鴻。更有何事關心,特若遠來見本師?”燕青道:“據哥哥這等問我,想是宋公明哥哥與我盧主人近日的事還不知?”公孫勝道:“我自從謝瞭世緣歸來,隻日侍本師,連觀門也不出。宋、盧二兄長做官的事,我那裡曉得?近日又有恁事,賢弟可細細對我一說。”燕青見問,便忍不住大哭起來,痛說道:“宋公明哥哥與我盧主人,我當日恁般勸他,他隻認定人不負我。誰知竟被蔡、童、高、楊設計,暗暗害瞭性命!”

  公孫勝聽說,吃瞭一驚,也不覺墮下淚,說道:“原來二位兄長遭此大變。但他二人已為臣子,又系有功之人,奸臣怎生加害?”燕青含淚將賜飲食下水銀,並賜藥酒與宋江,宋江轉以酒藥死李逵,恐他生亂,及吳用、花榮縊死之事,細細說瞭一遍。說到傷心不勝,又大哭瞭一場。哭罷,因又說道:“不然我也拼著一死,相從二位哥哥於地下。隻因他二人這一死,不知還是惡報該死,特假奸人之手;又不知是已經赦宥,罪不應死,苦為奸人所害?若是惡報該死,便當含笑受之;若是罪不致死,而暗遭奸人之手,則此仇豈可不報。因再三思想,不得明白,故特遠來,要求真人示個端的。”公孫勝聽瞭點頭道:“這也想得有理。本師既已知你到此,又叫我來迎,定然有個主見。我與賢弟可快去拜問。”

  說罷,遂相引著同入觀中。先自去稟真人道:“弟子奉法旨,已迎燕弟到此候見。”真人道:“可請過來。”燕青聞命,忙走至座前,哭拜於地,道:“弟子燕青,隻為弟兄情義,不忍見其死於非命,痛入骨髓,不知還是宿孽當受,不知又是數命應該?祖師具天人冰鑒,自悉其中來去,特來懇求,萬望指迷。”

  羅真人忙叫公孫勝扶他起來,說道:“燕義士請坐,待我與你細說。”燕青領命,坐在旁邊凳上。真人說道:“大凡天道有個循環,氣數有個劫運,國傢有個成敗,善惡有個報應,一一察來,不爽毫厘。其間生忠生佞,或為國,或害民,往往觸怒人心,以致生變作亂,不一而足。從眼前所見所聞看來,雖若人事差池,若就大頭腦算來,實皆國傢之敗運與氣數之劫運使然也。譬如大宋當興,自生出太祖、太宗仁聖之主來,創成帝室。當時豈無魔業,但聖明在上,便自然消散。到瞭後來敗運,又恰當劫數,故生庸主,洪太尉放走瞭妖魔,蔡、童、高、楊奸臣妒賢忌能,將一班虎狼好漢都驅逐於水滸中,以造就國傢之衰敗。雖眾義士以‘忠義’為心,欲‘替天行道’,然弄兵水滸,終屬強梁。虧得後來知機,改邪歸正,縱有十分過惡,已消八九。況又蕩平三寇,款服一方,盡忠報國,其功足以謝罪。若有賢臣當國,優禮用之,一場冤愆,俱消散矣。無奈國傢之前劫雖消,而後劫尚隱伏於未起,故不得不借奸臣屠戮忠義,以釀後患。此宋公明眾義士所以遭其暗害,重結新冤以為後劫者也。莫說宋、盧二義士身受其害,自然造成劫數,就是燕義士這等憤憤不平一段激烈之氣,亦是劫數中的種子,何況於他!”

燕青因又問道:“奸臣造惡,轉成劫數;劫數之滅,不禍於國,即殃於民,卻於起釁的奸臣無損。這樣天理,不幾漏網?”羅真人道:“怨氣不消,造成劫數,此氣數操其大網耳。至於細小奸人,今日算人,異日受人之算;今日害人,異日得人之害。此又善惡之報應也,如何得能漏網?須知劫數自劫數,報應自報應;又須知劫數中亦有報應,報應亦有劫數。此天理所以昭彰,天運所以循環也。”

  燕青聽瞭,方豁然大悟,又拜伏於地,道:“燕青愚昧,不識仙機,感蒙祖師指示,一旦瞭瞭,始知宋、盧眾弟兄雖死於奸人之手,實劫運尚未曾消完。今始知奸人雖弄權肆惡於而今,終必改頭換面,受惡報於異日。天理既不爽毫厘,人心又何煩過激。燕青自茲以後,當安心從眾弟兄,再托生,以完劫運,以報奸仇矣。但不知眾弟兄異世浮萍可能復聚?”

羅真人道:“鳥自投樹,魚自歸淵,氣之所致也。一氣而來,自一氣而往,怎麼不能復聚!但一百八人中,陣亡者已應其劫;坐化者自歸其位。今後聚者隻不過受職被屈及辭去憂悶而死這班人耳!今各已托生人世。就是我弟子公孫勝,雖雲修道,劫亦未消,也要去走遭。”

  燕青聽瞭,暗暗屈指一算。因說道:“將來幾人既能復聚,弟子前日過梁山水滸,見其山枯水竭,樹木凋殘,恐不能復興忠義。”羅真人道:“生一豪傑,自生一靈地,以發其跡。天下皆水,是水皆滸,何定於梁山一泊?”

燕青說:“水滸若不定限於梁山,則前差後別,恐失本來。”羅真人道:“鬥轉則星移,朝廷尚不能世守於汴京,水滸安可認定梁山?當日一百八人,是應罡煞,近日吾見二十八宿與九曜,俱已沉晦失度,將來幾人,魄應罡煞以消冤,氣應星曜以應劫。到瞭冤消劫盡,魄聚氣升,罡煞原是罡煞,星辰仍是星辰。燕義士諄諄叩問,自是有心人所為。但天道難知,即聞之而天機亦不敢盡泄。義士但略識其大意可也。”

  燕青聽瞭,因又問道:“天機固不敢盡泄,但弟子情深,尚有不盡之請,望祖師慈悲指引。”真人道:“燕義士還有甚言?”燕青道:“這幾位弟兄,祖師說已托人世,不知弟子此去天涯海角,可能親見得一二人否?”羅真人點頭道:“真情重也!吾今有四句偈言,汝當記之。”因說道:

  有婦悲啼,在於水溪。

  懷藏兩犢,盧兮宋兮。

  真人說完,遂喚公孫勝近前,暗說瞭幾句,道:“你今送燕義士下山,完卻前因,來尋後果可也。”二人遂拜謝而出。公孫勝因留燕青到小房中,以敘久闊。

隻因這一敘,有分教:

  求福招愆,因貪反失。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