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十三 漢紀三十五 世祖光武皇帝建武十二年(36)~建武二十二年(46)

前兩期講的外敵內亂,要麼在邊境,要麼規模小,其實並沒有耗費光武帝劉秀太多的精力。在天下剛剛平定的一段時間,他真正傾註心血的是另一件事——

度田令。

前面已經說過,西漢之所以崩潰,根源在地方豪強做大,土地兼並嚴重,國傢財政吃緊,加重小農賦稅,導致大量破產,進一步加速土地兼並,從而陷入死循環。這個事吧,倒也沒那麼難看出來,然而天下事,往往是那些難找到原因的,隻要找到原因就能很好解決,相反一眼能看出癥結的,大傢卻反而束手無策。這不新帝王莽也看出問題來瞭嗎?然後就在解決問題的道路上,越走越歪,最後把自己給解決掉瞭……

而在東漢初年,光武帝發現此時處於一個解決這個問題的窗口期:一方面天下大亂,人口銳減,一些豪強傢族也確實在物理上被消滅瞭;另一方面,光武帝作為開國之君,其政治威望處於王朝的頂點。此消彼長,這自然是一個好機會。於是在建武十五年,光武帝頒佈瞭“度田令”。從詔書上來看,發佈這道命令的出發點,是因為“天下墾田多不以實自占,又戶口、年紀互有增減”。

有王莽“珠玉在前”,光武帝對豪強們的能量已經深有體會,所以行事也異常謹慎。王莽當初可是一上來就宣佈土地國有,限制每人名下田數,還配合以廢奴;而光武帝隻是先要求把戶籍田產的現狀給摸清楚而已。

當然,地方豪強們人也不傻。他們田產大,為瞭少交稅,肯定會隱瞞田產,你政府現在雖然隻說要查地,沒說別的,但你查清楚瞭以後,下一步肯定就是以此為據來收稅,要不然你費事查它幹嘛?甚至更進一步,將來你也和王莽一樣來搞個限田,那也是說不定的!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何況,你現在斷的可是一個階級的財路!而且對光武帝更不利的是,此時的地方豪強雖然和西漢末比有削弱,但還遠沒有到崩潰、重新洗牌的程度,帝國的官員系統從上到下幾乎都是他們的人,所以即使隻是“查賬”,他們也會變著法的懟你。

首先,你不是讓我們查田產嗎?那我就“用心”查!於是地方上的刺史、太守們,把百姓們召集起來,拿出度田的詔書,說朝廷現在要度田,你們名下有多少田,就是自傢的房子、房子旁邊的巷子,都得查清楚!百姓一聽嘩然,房子上又不能種地,憑什麼也要算到稅裡?而且巷子也要算上,這也太黑瞭吧!然後那些地方官們兩手一攤,說朝廷的詔書如此,我們也沒辦法啊!

其實朝廷的詔書,怎麼可能寫那麼細,具體怎麼落實本來就是地方官的工作。但那時的小老百姓們大多大字不識,見識又少,哪曉得這裡面的門道,於是被當官的這麼一引導,百姓們自然把怨恨的矛頭,都指向瞭朝廷——這就是“打著紅旗反紅旗”。

還有一招“移花接木”,就是把豪強名下的田移到窮人名下,反正苦哈哈們也不識字,在文書上做點手腳糊弄他們,可不要太容易!

這些伎倆,其實在新朝時早就使出來瞭,而且在將來也會一直使下去,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當時諸郡派人匯報度田情況,光武帝有次發現陳留的匯報文書裡夾瞭一枚簡,似乎是誤夾進去的,上面寫著“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光武帝不解,訊問陳留奏事吏員是什麼意思?哪知這吏員卻推說是在街上撿的,不小心夾瞭進去,不知道什麼意思。光武帝怒瞭,你莫非當朕白癡嗎!時年十二歲的東海公劉陽,當時待在後屋,旁聽父皇處理政事,於是對光武帝說出瞭自己的推測——這是郡裡的上官,給這些基層吏員下的度田指令。

那光武帝又問瞭,要都是度田,為什麼河南、南陽就不可問?東海公就說,河南是帝都(雒陽的郡級行政長官不叫太守,叫河南尹),多天子近臣;南陽是帝鄉,多皇帝近親——故而地方官們不敢惹。光武帝便再次詰問陳留吏員,吏員最後還是說瞭實話,一如東海公所料。

這下光武帝就火瞭,這件事透露瞭兩個信息:首先是地方官們沒有嚴格執法,而是根據各地豪強們的勢力大小看菜下碟。然後,潁川、弘農、河南、南陽的信息,怎麼出現在瞭陳留官吏的手裡?他們本身就查不到這四傢啊?隻有一個可能,這所有地方的主官們都已經串通一氣瞭!

這怎麼得瞭?光武帝立刻派出欽差,徹查各地的度田情況,一定要剎住這股歪風邪氣!當年冬十一月甲戌,大司徒歐陽歙因為在之前汝南太守任上度田不實,涉案金額千餘萬而被捕——這可是官僚系統裡排位第一的大司徒!要註意的是,這裡未必是說歐陽歙“貪污受賄”瞭千餘萬,而很可能是他給朝廷造成瞭千餘萬的損失。因為這歐陽歙,乃是治《尚書》歐陽學派的傳人,要說學問那是有的;能從地方太守被拔擢為大司徒,可見政績也是有的;而且他還教出瞭數千學生,入獄後有千餘學生為他求情,甚至有不惜剃掉頭發以明志的(“髡剔”在當時可是一種刑罰),平原有個十七歲的學生禮震,還請求代老師受刑——能得到這麼多學生的愛戴,看來歐陽歙的德行也值得稱道。

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會走上這條路呢?按說歐陽司徒也算是飽學鴻儒,平常講的也都是忠孝仁義,但在“度田”這種觸動其階級根基的事情上,他還是果斷選擇瞭自己的階級,即使這個階級才是造成社會矛盾的根源——畢竟,階級裡的個體,或許會有很高尚的人格,甚至可能背叛自己的階級,但階級本身,是不可能背叛階級的!

所以歐陽歙隻是選擇瞭不背叛自己的階級,如此而已。

當然,代人受刑這種事,哪朝哪代都不會允許的,所以歐陽歙到底是死在瞭獄中。

建武十六年秋九月,河南尹張伋及諸郡太守十餘人也因為度田不實而被捕,死於獄中。搞掉這麼多高級官員,光武帝也有些後悔,對時為虎賁中郎將的馬援說“吾甚恨前殺守、相多也!”馬援則說:“死得其罪,何多之有!但死者既往,不可復生也!”——給領導臺階下,這馬援還真是職場老狐貍啊……

光武帝為瞭度田,殺得人頭滾滾,豪強們見來文的不行,於是決定豁出去瞭——來武的!於是在建武十六年,奇怪的事情發生瞭,在沒有天災、沒有饑荒、沒有戰亂的那一年,各地仿佛商量好瞭似的,突然冒出一群群的“大盜”。朝廷派人去剿,結果兵一到這些人一哄而散,兵一走他們就卷土重來,青、徐、幽、冀四州尤甚。要說這樣的一群人後面沒有人指使,那也太神奇瞭。

對此,光武帝在當年冬十月下令,允許盜賊們自相檢舉,若五人共斬一人而出首,赦其罪;捕吏不管什麼原因一時放跑瞭強盜,也不問罪,唯以最後抓沒抓到來論功過;牧守令長等主官亦如此,唯以抓到多少盜賊為考核指標,除瞭故意包庇,其餘如有盜不捕、棄城逃亡之類一概不問。

這招非常高明,因為豪強們煽動起來的這些“盜賊”,顯然大多是不明真相被裹挾的百姓;而這些幕後的豪強們本身,也並不是鐵板一塊。光武帝此策,就極大地分化瞭對手的陣營,最終很快平息瞭這場內亂——看來要對付頑固的既得利益集團,發動群眾始終是最好的辦法。

隨後,光武帝將帶頭的豪強們遷到瞭異地——這是西漢的故技瞭。於是這場風波,總算以光武帝的暫時勝利而告終,隨後幾十年裡,農業生產得到很大恢復,甚至出現“牛馬放牧不收,邑門不閉”的景象。

但光武帝對豪強做的,也就到此為止瞭。豪強們經過這番試探,探出瞭光武帝的底線,因此乖乖交稅;作為回報,光武帝或者說東漢朝廷,也就不會在別的方面再抑制他們瞭。兩方都做出瞭妥協,皆大歡喜。

為什麼光武帝要到此為止呢?對皇帝來說,打擊地方豪強,加強中央集權,它不香嗎?

因為,光武帝本身就是豪強的代言人,哪有自己革自己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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